如意连忙笑道:“郡主这身裙子皱得像咸菜一样了。等下奴婢伺候郡主再换一身。”
原来“衣裳上桌”是这个意思。余玥不愿在宫女面前失了面子,立刻翻身坐起,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给姨母请安。”
瑾妃款款上前,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又优雅旋身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指指如意手中的食盒:“猜猜看,姨母做了什么给玥儿吃?”
余玥瞟一眼朱漆雕花描金的食盒,兴味索然:“什么好吃的?”
如意连忙托出一方凝脂玉盘,上面端端正正摆着小小的豆糕,雪白配碧绿,加之清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青豆小糕!”气呼呼的余玥,目光立刻被吸引,“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了!”
“快尝尝。”瑾妃笑容加深,“这逾昌州的青豆小糕啊,我做得最好,就连你母亲,手艺也不及我呢!”
“那倒是真的。”余玥一口一个,瞬间就包了一嘴,“母亲只会吃斋念佛,原是什么都不料理的。”
“那是你娘有福气。”瑾妃笑道,“她还好吗?”
“唔唔……挺好的。”
“那……阿光,还好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余玥努力挤出些笑容:“他也很好!光哥还常常……”常常怎样?其实慕容光对这个母亲芥蒂颇深,绝口不提!
但是余玥到底是在宫中混大的,谎话说得很顺溜:“常常提起您,还说您做的青豆小糕滋味最好,他最爱吃!”
“阿光……是啊,阿光最喜欢我做的青豆小糕了。”瑾妃的笑意,直达眼眸深处,冰冷的瞳孔中,焕发出一点柔光:“阿光现在,知道照顾自己了吧?冬天里还喜欢赤着脚吗?”
“不会了,他都穿着鞋袜的。”余玥低下头,不知怎的鼻子有些发酸。
瑾妃宫中烧着地龙,就算外面白雪皑皑,室内仍然温暖如春。可是光哥的明仁殿中,连个炭盆都舍不得用!
他当然得穿鞋袜,因为他没有满地的白狐皮来铺,那样大的房子,清清冷冷,只有苇席书案而已,连一尊梅瓶,都是自己强行搬进去的。
但她知道慕容光要强,立刻打起精神,不愿让瑾妃看出自己情绪低落,不愿让瑾妃以为慕容光清苦落魄。
“我还以为这个要逾昌州特产的青胡豆才能做。想不到晋国也有这种豆子。”余玥往嘴里又塞了一个,强笑道。
“正是逾昌州的青胡豆做的呢!”见她爱吃,瑾妃眼中的柔光扩大了些:“其实这青胡豆刚刚采摘下来是最好的。可惜陛下令人快马加鞭地送过来,也要五天五夜,误了时辰,不是最好的味道了……”
一丝苦涩在余玥嘴中蔓延开来。逾昌到昊安,几千里路,只有不停换用最好的马匹,不眠不休,快马加鞭,才能在五天五夜后送进晋国的皇宫。而这位太武帝最宠爱的妃子,还嫌味道不是最好……
瑾妃在说着什么,余玥没有听见了。她只看见晋宫处处峻宇雕墙,朱甍碧瓦;她只看见嫣栖苑顿顿膏粱锦绣、玉液琼浆;她嗅出镶了宝石的鎏金五兽炉里,焚的是最珍贵的龙涎香……
她想起明仁殿里豆大的孤灯、简陋的饭食、慕容光打了补丁的毡袜……
瑾妃乌发堆云,笑意盈盈,朱红的嘴唇一开一合,还在说:陛下,陛下……
曾几何时,这个女人也温柔地呼唤过另一个男人:陛下……
一丝厌恶突然从胸中升起,余玥无法压制,也不想再压制自己的情绪。
“今天看到姨母,玥儿总算明白什么叫乐不思蜀了!”
这句刻薄尖酸的话一出口,如意骇得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刚才还春意盎然的房间寒潮突至,每个人仿佛连呼吸都被冻住。
除了瑾妃。
她垂下眼皮,还是微微笑着。尴尬?羞愧?恼怒?不,统统没有。这个美丽的女人,毫不费力地保持着面部线条的柔和温婉,似乎余玥刚刚讲的只是一句家常笑话。
她只是轻轻抬了下手。
所有的宫女立刻躬身施礼,然后鱼贯退出。
余玥为这撤退的安静和迅速而惊讶。原来看似柔弱娇怯的姨母,也是御人有术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朵娇花而已。
房中只剩余玥和瑾妃相对而坐。瑾妃没有再说话,提起手边的花窑骨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托起茶盘,将茶杯缓缓送到唇边。
“姨母……”余玥有些垂头丧气。来的时候母亲反复叮嘱,不要惹姨母生气,为什么自己还是管控不住情绪。
空气中只有寥寥的香烟在缭绕。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瑾妃清冷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进宫,从此就在宫中住了下来。住了很多天,都没有见到皇帝。皇宫很大,也很寂寞,跟我说话的人,不是高高昂着头,就是躬腰缩着脖子。我没有一个朋友,只好自己到处闲逛。那年夏天,是有史以来最无聊的夏天。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栽进了荷花池。”
瑾妃笑了笑:“我不会水,可是掉进荷花池的那一刻,感觉竟然不是害怕,而是懊恼新做的衣服要毁了。水一直没过头顶,我才慌张起来。越是慌张,越是挣扎,越是往下沉。水,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从每个毛孔往身体里灌,很痛很痛,痛得整个身体好像都要炸了开来。”
“我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谁知又醒了过来。一个男人正把我托在膝上,使劲拍我的背。我哇哇地吐着水,鼻涕口水糊了一脸。他抬起胳膊把我翻过来,我却不想这副丑样子被别人看了去,立刻把脸紧紧捂住……”
瑾妃微微抬起眼皮,好像那一切立刻要卷土重来,而她只是旁观者,只需作壁上观。
“可他一点也不嫌弃,轻轻把我的手掰开,还拿软巾给我擦脸。周围围了好多人,有人叫他‘陛下’,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皇帝。我没有想到皇帝这么年轻,还这么好看。他发现我在偷看他,于是就低下头,这样,轻轻的一笑。”
瑾妃的眼睛越过余玥的头顶看向窗外,透过皑皑白雪,望向遥远虚无的南方。
“就是这一笑,我一下子明白了,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我何其有幸,能得到他做我的夫君,我又何其不幸,要与别人分享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