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的一截纱衣暴露了她。想来她已站了很久。她含悲带笑,不动声色离开。见过伤心欲绝把相公往门外推的,见过巴不得相公另结新欢的,却没见过又哭又笑看着妹妹和相公相处融洽的。不管她鬼胎如何,总之她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聂小瑶也费油。她渐渐发现了藏在暗处的聂小倩,她下意识地觉得聂小倩有心把自己往宁采臣身边推,演一出娥皇女英,然而绝口不提,比谁都镇定。我原本在想城府颇深的聂小瑶在这故事里究竟会是什么下场,可没曾想将自己带了进去。如果说光动心思就没有好下场,那我这个又动心思又出手的姑娘只怕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日她又躲在佛堂外注视,聂小倩行至她身边,她亦未发觉。
聂小倩纤手搭上她肩头,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聂小倩微微偏头盯着自己,幽婉的声音飘在无边春色里,甚是好听:“你随我来。”
摸黑步行,一路上又满是荆棘,不知有多么艰辛。聂小倩是鬼魂,荆棘自然伤不了她,步步婀娜,娉婷绰约。可聂小瑶却是活生生的人,偏又穿着长裙,划伤不说,绊倒了好几次,于是叫苦连天,吵吵嚷嚷。
“姐姐,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你随我来便是。”
“天这么黑,姐夫会担心的。”
她感慨地说:“担心总比伤心好。”
到了山上,只见窄窄的山道上停着许多车马,车上人或多或少,唯有一辆马车空荡荡的。那车上垂挂着朱红的绣帘,还挂着无数铃铛。聂小倩径自朝着那辆马车走去。待瞧见车马并不沾地,聂小瑶才知这是阴间的车马,恍然大悟。她欢呼雀跃:“姐姐你可以重新做人了!”
聂小倩倚在车上,轻叹一声:“这两年来,相公日日为我念经,如今已满了经数,所以十日后我可托生到长安侯户部家。”
“真的吗?”她替姐姐高兴,几乎乐傻了。
“小妹,三年前我坠海而亡,找不着家,遭受妖物威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若不是遇着相公救苦救难,或许我还在兰若寺害人。”聂小倩紧握住妹妹的手,紧紧的,“如今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相公。爹爹家财颇丰,身体又十分硬朗,我并不担心。但相公,若是没了我,他该怎么办?”
“姐夫那样好的人,一定会等姐姐回来的。”她一时间忘记对聂小倩的猜测。
“他会不快乐。”
她不假思索:“不会的。”
“我承相公恩义,永生不忘,本该伴相公一世,却没想能得阎君眷顾,得以转世为人。我最后的机会,是他日日夜夜诵经为我求来的。我知道,他千方百计要我投生为人,是希望我脱离鬼籍,不必领受冥府惩罚。我也知道,只有我重生为人,我与相公才能真正长厢厮守。可我如何能要他孤独等我十多年?”
她望姐姐不要担心,苦口婆心说:“姐姐放心,十多年说长也不是很长,写写诗作作画很快就过去了。”
“十多年,那么漫长的时间,相公身边却没有一个半个知己照顾,我如何能够放心?”
“人生得一知己已属大幸,哪里去寻第二个?姐姐莫要替他贪心了。”聂小瑶的眼睛仍是爱笑,她笑着看自己的姐姐,等姐姐和盘托出所有。
“小妹,你我本属同胞,我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
她淡了笑容,缓缓开口:“拐弯抹角的好像是姐姐吧。”
“成亲之时,相公曾对我说,无论我为人为鬼,他死生相随。若是他随我而去,那下辈子,我还找得到他吗?我不能冒险。所以,他得活着。”有些东西你越是这样说,旁人越是不相信,就如聂小倩的话语。聂小瑶本不相信没了聂小倩,宁采臣就会活不下去,就如她相信游戏花丛的霍华燃只会在没有追求时成家立室。更何况她眼中的宁采臣是个明朗如春的人,纵然痴情不改,重启新的人生亦指日可待。
聂小倩终于说:“你要替我看着他。”
但凡女子作出这样的决定,一为万不得已,别有所求,二为纯粹找抽,自掘坟墓。
“十五年。十五年后告诉相公我在河北侯户部家,盼他来寻。”
话说到这里,已十分明白。聂小瑶却还要装糊涂:“小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聂小倩一张樱唇启开又合,似如吐一言一语都会损伤似的。
聂小瑶见聂小倩这般为难,终于褪去笑容,正经起来:“莫说小妹不愿意,就算小妹愿意,姐夫也不会配合的。姐夫对姐姐一片痴心,绝对不会接受别的姑娘。姐姐多想了。”
“我不要你做别的姑娘。小妹,你那样聪明,应该知道我是怎样想的。”
她扬起唇角:“是,小妹一早就知道姐姐别有用心。这些日子姐姐要小妹熟知姐姐的习性,清楚姐姐的举手投足,为的就是将小妹变作姐姐。姐姐,你可知道,就算小妹将你学个十成十,小妹也不是聂小倩。只要不是你,那就总有破绽。到时姐夫会作何感想?”任性的姑娘,说话大多直白。
她是真的受伤了:“我别无选择。”
聂小瑶闷哼一声,笑开了花,口中却说:“可我有自己的人生,聂小瑶的人生。我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你指的,是霍华燃吗?”
平静无澜的心湖犹如被丢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点涟漪,她忐忐忑忑说不出话来,半晌,故作大声:“我怎么会喜欢他呢?我跟他,只是朋友。”
聂小倩终归没有强求。但姐妹二人却有了龃龉。反倒是宁采臣和聂小瑶相处得愈加融洽,表面看来足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聂小瑶更有一日换上白纱衣,作了聂小倩的打扮出现在聂小倩面前,问她像不像。
她说:“若能不开口,那就全然相像了。”
聂小瑶只是笑着,不言不语。
“你想做什么?”
“做一日聂小倩。”
在聂小倩惊愕的目光下,她续道:“小妹想与姐姐打个赌,若是小妹赢了,姐姐不许再提十五年之托,而且要在十日后赶赴河北重新做人。”
“若是你输了呢?”
“留在姐夫身边,待十五年后告诉他真相。”
“如何赌?”
“与姐夫相处一日,若是姐夫辨不出小妹,就算小妹赢了。”
“为何要这样赌?”
“小妹只给姐姐这一次机会。”
我不清楚聂小倩是怎么想的,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但聂小瑶却清楚得很。因为有些话她不想明说,有些话她也不能明说,她更不想直愣愣地说出口落个两面非人的下场。唯一的出路就是赌。这可是万全之策,赢了就一了百了,输了也可耍赖。认真你就完了。
聂小瑶将姐姐的十五年之托看作一场笑话,于是在赌约初立之时便走出屋去向正在拾掇花草的宁采臣道别。
灵动的一双眼扫过宁采臣的清秀面庞,再扫过他身前娇滴滴的白宝珠,聂小瑶微微怔了一怔,但仍无心探讨牡丹突然化作白宝珠的原因,几近乖巧地说:“姐夫,小瑶来金华之前,曾听至交说金华新来了一个马商……”
他的手蓦然停在山茶花的绿叶上,打断她的话:“至交?那与小瑶的关系一定极好吧。”
聂小瑶望着他:“临行前他送了我一个扳指,要我寻到好马的时候去他家钱庄提钱。可这一月多我都不曾听说那个马商的消息,不知道姐夫你知不知道。”
他转过身来:“这我倒不曾听说。”
“这样,我回去便不好交待了。”
他有些急了:“你要走?以前小倩总是盼望你来,现在你要走,她一定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姐姐。可今早爹爹捎来书信,说是老-毛病又犯了。我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赶不上为他送终了。”
这回他没有笑。
月色暧昧,他立在一院的山茶花前,嗓音沉沉的,应了一声珍重。而后两人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