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我本能地抗拒。
只想在那个长得不能再长的梦里睡去,再也不要睁开眼,不要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琼儿。”传进耳中的话语忽然多了几分哀恳之意:“算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以后我再也不会,不会胡乱地责怪你,要求你,我只要你醒来。”
可我还是不愿意,甚至本能地想拒绝。
倘若没有生,便不会惧死,因为不惧死,心中便再无恐惧,亦无牵念。
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原来无牵无挂,居然是这样一种令人舒适的感觉。
再没有任何挂念,便可以安静地离开尘世……
“琼儿,你真地不愿意醒来吗?不想再看我一眼吗?你对我便是这样的残忍吗?琼儿?”
“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允许你死,绝对不允许!”
“来人。”
大约是见我始终不肯醒来,对方终于泄气,松开双手,转头走了出去,口中不停地大声喊道:“快来人!”
“世子。”
“传本世子之命,张贴檄文,凡有能治好夫人者,赏金千两,不,万两,万两!”
一万两黄金?这下整个南朝都该轰动了吧?我模糊地想着,却合上双眼——似乎,跟我没有多少关系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忽然一阵扎似地剧痛。
我睁开双眼,模糊看去,只见床前似乎站着好几个人。
“到底怎么样?”
“夫人的身体已经无碍,只是情智昏溃,似乎在逃避什么不好的回忆。”
“逃避吗?”阿辰一愣:“那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让夫人醒来?”
“这个么。”对方略略沉吟:“凡人之病,向来治身容易,治心难,如果夫人已经拿定主意不再醒来,那属下,也无能为力。”
“你是大夫,而且是东元大名鼎鼎的神医,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医者父母心,在下也只是体谅这位夫人——看起来,夫人一定是遭受了很多的磨难,觉得俗世无趣,才——”
“才怎样?”
“才想着要离去罢。”
“你出去。”不一会儿,我感觉一个人走到我身边坐下,拿起我的手轻轻握住:“琼儿,你便是这样恨我吗?恨不得要离我而去吗?你难道就不怕我从此以后,都活在漫无止境的孤独和寂寞你,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给我做饭,没有人看着我笑,没有人会在生死一瞬之间,拼尽全力保护你,琼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错了,我真地错了……”
男人低下头来,将脸颊伏在我的双掌之间,不停地啜泣着,滚烫泪水滴在我的掌中。
我心中一阵抽搐,一滴泪水悄然从眼角滚落。
“琼儿。”男人顿时欣喜若狂:“你听到我的声音了?你肯陪我了?你愿意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吗?琼儿?”
“白婉琼。”猛可里,一声惊喝从黑暗天空中传来,我愕然地睁大双眼,抬头看去,却见云层中似乎站了一个人,宽大的袍角被风吹起,飒飒飞扬。
“你元寿本尽,但有人于下界苦苦哀求,愿舍一生荣华续你之命,故而本君增你阳寿三十载,速去还他之愿罢。”
“我不要……”我断然否绝:“活在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痛苦得让人窒息,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间,我不去了!”
“琼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我惊愕转头,竟然看见一个男子飞一般朝我奔来,眼中满是哀伤:“琼儿……”
“你为什么不肯放手?”我忍不住怒喝:“我明明已经快过奈何桥,就要结束这多灾多难的一生,你为什么还要跟来?”
“你走了,可有想过,这浮华红尘,我会有多么的寂寞。”
“寂寞?”我摇头:“你怎么会寂寞呢?有那么多人,都会陪在你身边,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讨你欢心。”
“可我要的只是你,只有在你面前,我们才是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
“是吗?”我凉凉一笑:“韩景良,我累了,这场戏,你一个人演下去吧。”
说完,我转头朝前方走去,未曾想一脚踏空,竟然直坠下云端!
“啊!”我发出声尖叫,继而睁开了双眼。
“朵儿!”
还未来得及呼出口气,却被男子紧紧一把抱进怀里:“朵儿你醒了,你真地醒了。”
我一愕,十分安静地伏在他怀中,直到他松开双臂,才看着他强颜一笑:“韩景良,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
“活着不好吗?”最初的惊喜之后,他眸中浮出丝丝怒意:“谁让你那样做的?”
“因为,你的命比我重要。”
“什么我的命比你重要?”他说完,一把攥住我的手:“白婉琼你听清楚了,从今日开始,我韩景良的命,也就是你的命,而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们俩谁都不许再故意轻生,明白吗?”
“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我轻声喃喃。
“对。”他加重语气重复:“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我转头看向四周:“现在我们在哪儿?”
“广威侯府。”
“广威侯府?”我闻言不由一怔,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立即如潮水般涌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辰加重语气:“其实我也不想,再把你带回这儿,但目前整个赫都城里,就这儿最安全。”
“哦。”我略点点头,不愿再开口。
“你先睡会儿吧。”他轻声宽慰我:“我去厨房,让他们煮些粥菜给你送来。”
“好。”我点点头,侧身躺下。
我确实疲倦,而且非常地疲倦,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被泡在温泉里,使不上半点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模模糊糊睡去,却感觉一个人在黑暗里靠近我,又转瞬离去。
“琼儿,琼儿,快醒醒。”
我睁开双眼,却见阿辰手里捧着碗粥,站在床前。
我赶紧撑着身子坐起来。
“这是我让厨房熬制的小米粥,你快趁热喝下去,啊?”
我点点头,接过粥碗凑到嘴边,慢慢地喝下去,很快感觉身上有了些热气。
“你有没有好点?”阿辰拿着张绢帕,轻轻地替我擦拭着唇角。
“已经好多了。”我轻轻启唇,却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
“要是觉得不舒服,只管躺着,啊?”阿辰拿过被子,细细替我盖好,方才起身走了出去。
烛火幽幽地晃动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耳听得窗外的树叶子被风吹得刷刷直响,心中却愈发沉淀,似乎是想起了在清凉台的那些日子,也是这样,只有我一个人。
那个时候,也是只有我一个人,必须面对所有的苛磨,可我从未怕过,而是像野草一般,顽强地在冷宫里生长。
宫人的折辱,煎熬的长夜,恶劣的饭食,似乎一切都不足以打垮我坚韧的意志。
我甚至暗暗地揣想,或许这一生,就将在冷宫里渡过——云鬓花颜也好,绝色倾城也罢,到最后,不过是归于尘沙。
那样青春的年华,我却听出一种末世哀歌之慨。
彼时我最爱的,便是坐在院中树下,呆呆地看着鸟儿们从房顶上掠过,飞向四面八方,它们的叫声是那样地欢快,以至于欢快得让我嫉妒。
从来没有想地,有一天会被带出那座深冷的宫殿,再次回到浮躁喧哗的红尘,阅尽荣辱悲欢。
人虽年青,心却已经疲倦。
倘若世间只剩这些,我又留在世间做什么呢?
午后阿辰又命人送了许多精致的点心过来,我尝了两块绿豆酥,觉得非常地美味,方才抬起头来,看向捧着漆盘的侍女,一瞥之下,却觉得她有几分眼熟:“锦儿?是你吗?”
“是。”侍女终于抬头,眼里有着浓浓的惊喜:“夫人,锦儿又见到您了,这些日子,锦儿一直在向观世音菩萨祷告,祈求夫人能够平安无事……”
我呼吸一滞。
世间种种,我早已看淡,却从未想过有一个人,是如此真实地为我悬着一颗心。
“锦儿,你过来。”
我将她叫到跟前,握住她的手:“我走以后,你都在这府里?”
“是。”
“那——府中可有人为难你?”
锦儿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去,微微地红了眼圈。
“你不说话,难道真有这样的事?”
“是。”
“说给我听听。”
锦儿却破啼为笑:“夫人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锦儿好孤单好寂寞,遇上什么事,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还好,现在夫人回来了,夫人都会为锦儿做主的,是不是?”
“当然。”我眸色愈发地柔和:“我自然会为你作主。”
“那么。”锦儿双腿一屈,跪倒在地,满眼恳切地道:“锦儿求夫人,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上奴婢——奴婢的命是夫人的,今生今世,只愿跟着夫人,哪都不去。”
“你——”我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好,你哪都不去,从此以后,只跟着我。”
“夫人,您可要说话算话。”
“一定。”我不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锦儿。
相互依偎了好一会儿,锦儿才重新抬头,定定地看着我:“夫人,您不知道,您离去的这些日子,府里发生了好多事。”
“是吗?”
“夫人才刚醒,一定体力有些不支,还是再睡会儿吧,所有事情,锦儿都会打点得清清楚楚。”
“你去吧。”我微微点头,看着锦儿转身离去,才微微往后仰倒,靠在枕上。
没一会儿,门忽然“吱呀”一声响,却是阿辰裹着股冷风走了进来。
“吃过饭了?”
“嗯。”
“明天我让大夫再给你号号脉。”
“我的伤不要紧,倒是你——”直到此时,我方才忆起在黑夷发生的那些事,一颗心跟着揪起来。
“已经上过药了,大夫说,虽然严重,但也不碍事的。”
“那天在河边……后来,怎么样了?”
阿辰注目我良久:“你想知道?”
“嗯。”我点头:“你能说过我听吗?”
阿辰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是骜奔,冲进骑兵中挟持了骜天,迫使他撤兵,我才得以带着你离开。”
“什么?”我不由大吃一惊:“你说骜奔挟持了骜天?”
“是。”阿辰点头:“连我都想不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胆魄和能气。”
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蓦地攥紧——他没有想到,我又何尝想到了?
“他……”阿辰迟疑了一下,接着他:“确实很爱你,一点不比我少,所以,我和骜奔,定了一个君子协定。”
“君子协定?”我越听,越是惊奇——难道这两个男人,背着我竟然做了什么交易不成?
不顾我的错愕,阿辰接着往下说道:“是这样的,我和骜奔说好,你伤好之后,我们俩一人轮流守护你,不管你选择谁,另一方都不能得再干涉。”
“轮流守护?”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听天方夜谭——这可能吗?我白婉琼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竟然能使得他二人尽育前嫌,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