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
我穿上一身简装,坐在马车里,朝宫外而去。
各处灯火辉映,却没有人注意我们这一路。
蜿蜒穿过数条甬道后,终于出了皇宫,我不禁长长地吁出口气,挑起窗帘,朝外看去。
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再次看见清澄的天空,呼吸到甘冽的空气,甚至感觉到,树林中的鸟儿,在振动羽翼。
“阿辰……”
我不由略含惊喜地唤了声,阿辰亦回头,微笑看我,眸中难掩宠溺。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惊急的马蹄声却突兀传来。
我和阿辰俱是一惊,定睛看去,一队骑兵却已如乌云滚滚而来。
略一咬牙,阿辰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条胡同奔去,可是骑兵们势头太猛,转眼已经将我们包围。
“什么人?”一名骑兵走上前来,犀利目光扫过阿辰脸庞。
阿辰正要回答,我已经抢先道:“大德人。”
“大德?”骑兵眼里有着明显的质疑,打马上前,提刀挑开我的轿帘。
是时月光明净,将我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
骑兵默然片刻,又转头看向阿辰:“他是你什么人?”
“我夫君。”
“也是大德人?”
“是。”
“家住何处?”
“城外杨桃村。”
骑兵看来是信了,放下轿帘,再次看向阿辰,却笑得诡异:“你,可以走了,她,留下!”
“你——”阿辰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看样子就要冲上去拼命,我从轿内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腕:“阿辰。”
“琼儿。”
“你听我说。”我看着他,微微地笑,娇丽面容就像一朵绽开的水芙蓉。
阿辰却一脸倔强,直着腰无论如何不肯。
我索性下轿,凑到他面前:“你回去,找人救我,我自有办法同他周旋。”
阿辰满眼不信。
我将手指笼在袖中,用力地掐他掌心,直到汩汩地渗出血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带我回你家,去看那最美的碧月花吗?”
我双眼定定地盯着他,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难道你忘记了?”
阿辰看了我很久,突兀伸手,十分用力地拥我入怀:“好,我记住了,答应你的每一句话,永远都不会忘。”
他说着,双眼移开,一个个从面前骑兵们的身上扫过,带着种刻毒的阴寒。
终究是放开手,终究是慢慢走到马旁,伸手揽住马缰,翻身跃了上去,一声长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了。”骑兵打马走到我跟前:“走吧。”
我并没有立即付诸行动,而是站在原地,慢慢地整理好衣衫,方才回到轿中。
轿子再次启行,我安静地坐着,心中却不免浮起几许悲凉——这世事辗转,果然半点不由人,原本以为他是良人,从此可以安稳一生,可是这安稳二字,离我白婉琼是不是太远?
抑或是我奢求得太多,反而连最简单的,都得不到?
忽然,轿子“砰”地重重落地,外面人声沸腾。
“将军说了,这会儿没功夫接见外人,走吧,走吧。”
男人“咦”了声,很是失落,再一摆手,轿子又一次被抬了起来,过了两刻钟方住,外面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出来!”
我撩起帘子下轿,只看见一座破败的庭院,已有半边倒塌。
“进去!”骑兵在后面踢了我一脚,我抿抿唇,提起裙衫,拾级上阶,眼看着已经快要进门,后面一骑飞乘忽至:“这个女人,是不是叫白婉琼?”
所有人齐齐怔住。
“胡偏将,这女人……”
“她是将军指名要的女人!快,立即送到将军那里去!”
就这样,我被带进康郡王府。
算起来,这也是皇室的一位宗亲,故而府邸离皇宫不远,看上去也颇为气派,两名将军一前一后,把我领进内堂。
没有我想象的逼人气势,也没有意料的酷刑。
相反,室内的情形十分地祥和,男人简衣薄带,手里拿着一卷书册,过了好半天,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放下书册朝我看来,上下端详许久,方道:“你是白婉琼?”
“是。”
“想不到……”男人有些欲言又止。
我低垂眉眼,目光却淡淡扫过他的袍角,注意到那上面有朵火焰形状的绣纹。
莫家军。
这是一支横扫整个天衡大陆的骑兵,短短几年时间内威震诸国,所向披糜,令诸国国君闻之胆寒。
同时坊间还传闻,莫家军铁律如山,所过之处秋毫不犯,竟能令某些国民臣服。
没有想到,我这样的轻贱女子,却能见到莫家军的灵魂人物。
“你很特别。”
男子突然道。
我想笑。
可是在他面前,却会情不自禁地收起往昔轻佻模样,变得珍而重之。
“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会把你叫到这里来。”
“嗯。”我点头。
“其实,我是有件难解之事。”
“将军不妨说来。”
“陈京壁垒森严,兵精将良,何以会被东元兵在数日之内攻下?”
我不言语,沉默良久方道:“将军问小女这样的事,是不是太过深奥?”
“不不。”男子摇头,脸上却浮起几许淡淡的笑,从桌上拿起一本卷册:“我看了这个。”
我先是一怔,然后整个石化在地。
“这是我在沛鞭宫找到的,你能否解释下,这里面一些文章是怎么回事?”
“将军着实是细心,那么,就请将军容小女大胆。”
“你且说来。”
“大德之败,非在城,亦非在将,在兵,而在人心,大德的人心早已散乱,不败于东元,亦败于西齐,抑或北汉。”
“你倒是分析精辟。”男人眼里有了几分深意:“陈京人心混乱,或哭天抢地,或设法投奔新主,或潜逃外地,为何你却如此沉静,不愠不火,仿佛不管大德存也败,亡也败,半点与你无干?”
“帝王将相,向来都是男人们的事,与女子何干?”
“你这说法,倒也有些道理。”男子一声轻叹,放下卷册,走到窗边,抬头朝远处看去:“这繁华陈京,人来人往,不过只匆匆行客。”
我瞧着他,心里浮起无尽揣测,最后却都复归于平静。
“此处已是是非地,一个女子实在不便留居于此,这样吧,我遣人送你离去,你可还有去处?”
我大出意外,同时心中生出感激之情,后退数步,敛衽朝他拜倒:“多谢将军,将军若心存仁慈,请将我送到城外未语湖,小女自有法离去。”
“哦?”男子眉梢先是微微扬起,复又平静:“也好。”
他略一思索,拿过椅上披风,轻轻覆在我身上:“走吧。”
我心中确实忐忑,几疑自己身在梦中——天下间竟有这样见我美色而毫不动心的男子?
直到坐到马车上,我的心方才落到实地。
莫泽在前面开道,亲自引着马车,朝郊外而去。
出城门五里地,他方才住马:“白姑娘,再往前半里,便是未语湖,这一带很安全,你且放心去吧。”
我下了马车,举目四望,但见树林葱郁,确实一片祥和。
“白婉琼,多谢将军相救。”
后退两步,我双膝跪地,朝莫泽深深地拜了下去,长揖及地。
“不必。”莫泽眼里隐着丝悲悯:“当此乱世,姑娘实在不该……只愿姑娘从此安好。”
我再拜,方才移步离去。
直到行出很远一段距离,回头看时,仍然可见莫泽挺立的身影,于淡烟薄暮里看去,像极一棵树。
不过我却无心欣赏这些,只着急去到未语湖畔,好通知阿辰前来会和。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去找莫家军拼命。
希望情况没有我想的那样糟糕。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未语湖畔。
我长吁一口气,立即采集芦苇叶子,编成一朵朵琼花,重新放进水里——未语湖接通陈京的护城河,每天夜里湖水会倒流回城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阿辰能够看到。
每做一朵琼花,我便会虔诚地许下一个心愿,然后再将花放进水里,看着它顺水流去。
暮光收尽,星星一颗颗升起来,疲倦已极的我走到河滩边,十分随意地坐下来,任由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疲倦已极的我伏在草地上胡乱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一阵模糊的水声。
我刹那惊醒,瞪大双眼细看,却惊见自己身在船舱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我立即起身,摇摇晃晃地靠近舱门,还未踏出,便闻见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是——
我的心刹那咚咚狂跳起来,往昔的记忆忽如巨浪滔天,翻卷而至,将我整个吞没……
若非对镜,很多时候我都记不起,自己只有二十二岁,还是女子最娇美的年华。
才几年啊。
竟然忘记了十五岁的自己悬于秋千上,春衫单薄,银铃般的笑声时常惹得少年们隔墙张望。
更记不得父亲时常摩娑我的头顶,满脸自得地道:“琼儿冰雪聪明,将来定得一位好夫婿。”
“夫婿是什么啊?”我将双手支在父亲的腿上,满脸娇憨笑容:“就是东街口那个时常给我糖瓜吃的货郎吗?”
父亲哭笑不得,在我额头上弹了一指,生嗔道:“疯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夫婿是可以保护你的人。”
“可以保护我?”我眨巴着双眼:“爹爹不一直在保护我吗?”
每当我这样回答,得到的却是父亲一声叹息:“傻孩子,爹爹可以保护你一时,却终究难护你一世。”
“才不呢!”我扑进父亲怀里打滚:“我就要爹爹护我一生一世,就要爹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