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我吃一大惊:“君上何苦如此?”
“我命在旦夕,哪还顾得其它?不过只想听你一句真话,便如此之难吗?”
“真话?”
我真不知所措,隆从琰忽然伏在榻边,大声咳嗽起来,他越咳越厉害,直至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前襟。
“君上!”我确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能惹上这么多的相思债,而且根本是莫明其妙。
“你说。”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浮出几许绝望:“是不是还恨我?不愿意原谅我,纵然我死在你面前,你还是一样固执?”
“不。”我不忍看他难受,柔和嗓音劝慰:“君上您别说了,婉琼,从来没有怪过君上,从来没有……”
“雪缨……”他喃喃一句,晕了过去。
雪缨?原来,这才是那个女子的名字,她叫雪缨。
转瞬怔愕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到隆从琰身上,但见他面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我吃了一惊,伸手搭上他的脉搏,感觉他气息紊乱,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救,还是不救?
倘若相救,日后免不了一番牵扯,倒是剪不断,理还乱,倘若不救……
许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一个微妙的念头,竟然能改变很多的事。
我到底狠不下心来,做不了那样残忍的事,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我眼前消失。
“隆从琰。”我凑到他跟前:“隆从琰,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雪……”隆从琰握住我的手,目光散乱。
“隆从琰!”我提高嗓音:“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隆从琰!”
“我是……隆从琰……”
“你想不想活下来?你到底想不想?”
“我……活下来……”
“你很想再次见到雪缨,对不对?你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对不对?”
“是……”
“那好,我现在救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等你醒来之后,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善待你身边每一个人,知道吗?”
“好好,活着。”
深吸一口气,我把他扶起来,双掌交叠,放在他的头顶上,默运体内的气息,没一会儿,一团紫褐色的气体从他小腹处升起,慢慢往上浮,最后化成一缕青烟,从他头顶钻了出来。
我这才罢手,就像虚脱一般,全身乏力地躺倒在地。
不行,我脑子里忽然一闪念,我不能呆在这里,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我必须,马上离开,而且此刻,是我离开的最佳时机。
没有再犹豫,我立即起身,调头急匆匆地出了凉亭,略略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即脚步飘忽地朝前奔去。
和我想的一样,因为这地方是按一定阵势布局,因而侍卫十分地松散,而且不识路的人,根本进不来。
很快,我便走出了院子,仔细看时,前方是一条逼仄的小巷,我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没几步却发现一匹马拴在树下。
马?在这样荒僻的地方,怎么会有马?
我左右看了看,并未发现任何人,随即深吸口气,几步奔到马边,伸手拉住缰绳,翻身跳上马背,朝前奔去。
一径出了西城门,直奔到河边,却发现一叶小舟停在芦苇丛中,上面站了个人。
莫泽!
翻身跳下马背,我几步冲到河边:“你是来抓我回去的?还是来杀我的?”
“你说呢?”莫泽眸色平静。
“我不知道。”我定定地看着他:“也许在你眼里,我是个祸根,最好的办法,就是除之而后快。”
“我并不是刽子手,而且从来不想做刽子手。”
“那你来,是想放我走?”
“是,船上已经准备好了你想要的一切,而且我想,以你的本事,是可以自己找到他的。”
莫泽说完,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岸。
“莫泽。”我将他叫住:“你回去之后,要如何向隆从琰交代?”
“他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责怪我的。”他平静地说完,便迈步朝前奔去。
立在甲板上,看着他大步远去的身影,我心下却有些荒寂——想不到,如此快就要结束在西齐这一趟糊里糊涂的旅程。
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应该离开。
拿起船桨,我毫不犹豫地划动起来,小船缓缓朝前驶去……
天渐渐地黑了,河面上刮起大风,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一场暴风雨,我不敢多作停留,慢慢将船划到岸边,独自一人上了岸。
沿着蜿蜒的青石板道朝前走去,没有多久,便看到一个小村庄。
我略一思忖,走到田埂边,弯腰抓了把稀泥涂在脸上,这才走进村子里,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走出来,奇怪地打量着我:“你谁啊,来这里做什么?”
“大哥,我是外地逃难来这儿的,请问你家有没有多余的柴房,我只要借住一晚就好。”
“柴房?”男人一脸冷然,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这儿没有,去别处找吧。”
“大哥,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尽管我千般恳求,还是被男人给赶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我不禁微微叹口气,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对门忽然出来个妇人:“大妹子,你怎么了?”
“大娘。”我转过头,朝她行礼:“大娘,我是外地逃难来这里的,原本想找点活儿干,可是人生地不熟,谁都不愿要我。”
“是这样。”妇人点头:“我家虽然小,但却有两间空房,你不妨进来先住下,等避过风雨再说。”
“谢谢大娘,谢谢大娘。”我赶紧连连道谢,跟着女子进了屋,却发现这户人家可谓是茅檐草舍,家徒四壁。
“姑娘啊。”妇人将我领进门,又端出梗米粥和红薯:“家里就这些东西,你先将就着吃,啊?”
我再次道谢,拿过只红薯剥了皮,慢慢地吃起来。
等吃过饭,天也黑尽了,妇人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照得屋子里一片昏暗。
“娘。”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传进来:“这是谁啊?”
“哦。”妇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逃难的,无家可归,挺可怜的。”
“娘。”小伙子立即变得不乐意起来:“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这兵荒马乱的,可别随便乱收留陌生人,指不定是做什么的呢。”
“大哥。”我赶紧站起身来:“小女子家乡遭了灾,无依无靠流落到此……”
“无依无靠?”对方显然有些不信:“倘若如此,为什么不找个汉子嫁了?至少有地方吃饭,不是吗?”
“大哥……”
“好了。”对方一摆手,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头:“我也不想听你说这些个,趁大爷我没发火,赶紧滚蛋!”
“大川,你怎么能这样?人家一个姑娘,孤苦伶仃的……”
“娘,这屋里谁说了算?”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头,又转脸凶恶地瞪了我一眼:“滚!赶紧滚!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就这样,我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
屋外已经刮起了风,卷着无数的沙粒,向我身上打来,我双手环胸,赶紧躲到一个角落里。
老天还真是眷顾我,让我一次次饱尝飘零的滋味。
裹着披风,我蜷在一堵矮墙后,迷迷糊糊地撑了一夜,直到太阳光照到身上,方才醒来,慢慢朝河边走去。
到了河岸边,却发现船只没有了,我顿时晕立在地,一阵头昏目眩。
“我不嫁!我不嫁!就算是死,我也不嫁去周家!”
一阵尖锐的哭叫声忽然传来,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女子正朝河岸边跑来,身后跟着两三个人。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吹了一夜冷风,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来管别人闲事,本想调头走开,谁知道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看,那里有个女人,有个女人啊!你们不是只想要个女人吗?”
围在她身边的几个人一听,随即转头朝我看来,个个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随即飞奔过来,一把将我摁住,女子也跑过来,一面跑,一面飞速地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扔到地上,其他几个人拿起衣裳,给我套在身上。
“你们……”我刚想挣扎,却被其中一个人一把捂住嘴,然后把我抬了起来,风一般朝前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
整个过程我都被蒙在鼓里,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翻过一座小山坡后,前面忽然传来滴滴答答的乐声,接着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支长长的殡葬队伍,举丧的,洒纸钱的,抬棺材的,一溜一溜。
等队伍走到近前,其中一个人跑开,大声喊道:“老爷老爷,找到人了,找到人了。”
“在哪儿?”
片刻,一个尖下巴长着山羊胡须的老男人走到我跟前,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就这货色?哪配得上我儿子?”
“周老爷,您将就些吧,再说您那儿子不是已经,不是已经都……”
“走吧。”周老爷这才一摆手。
“您老答应的银子呢?”
“去找管家取。”周老爷一摆手,整个队伍又开始忙乱起来,吹笙的,打鼓的,敲锣的,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我双手受制,嘴被牢牢地堵着,直到被抬到一个大土坑前,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他们是要将我活埋!
随着一阵唢呐尖鸣,耳边哭声大作,空中的纸钱像雪花一般飞舞,八个大汉慢慢地将一口乌黑的棺材缓缓放入我身旁,然后四周安静下来,有人弯下腰,将我嘴里的黑布取出,周老爷居高临下地瞧着我,那表情竟然十分地慈祥:
“丫头,别怨我心狠,要怨,就怨你自个儿太命薄,说吧,还有什么遗言,我一定会努力地帮你达成。”
“我,我想吃一顿饱饭!”我不假思索地喊道。
“这个容易。”周员外点点头,立即有人端来一海碗米饭,上面压着鸡鸭鱼肉,我伸手接过碗,一阵狼吞虎咽。
米粒很硬,哽得我直伸脖子。
“吃饱了吧?要是吃饱了,就安心上路吧。”
“等等!”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是大德人,所以,我想朝着东方,拜上一拜。”
是时围在坑边的有几十号人,个个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在他们眼里,我看不到一丝悲悯,一丝不忍,相反,是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他们丝毫不觉得,是在残杀一条年轻的生命。
“好吧。”周员外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做吧。”
“我想到河边去——在我们家乡,有一种说法,只有站在河边叩拜,灵魂才能回到自己故乡。”
“这——”周员外微微有些不耐烦,很明显,他已经在怀疑我的做法。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而且要陪你儿子长眠于地下,算起来也是你周家的儿媳,难道连我这点愿望,也不肯满足吗?”
“好吧。”周员外点头。
我双手并用,攀着黄土爬到地面上,踉踉跄跄朝河边走去,身后跟着几十号人。
我走得很慢,很慢,到了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生命有些可笑的留恋,而且不知道是在留恋什么,或许人性本来就是这样,贪生怕死,只要你死过一次,就不愿意再去品尝死亡的滋味。
谁都会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风风光光地活下去,只有那些最愚蠢的人,才会选择在泥沼里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