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日时光转眼而过。
我却再没等到他。
暮色沉沉,晚风阵阵拂过檐角,清脆铃声从纱窗外传进,我心中一动,刚打算出门,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两名丫环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上下打量我:“可是白姑娘?”
“正是。”我站起身来,不卑不亢。
“夫人有请。”
“夫人?”我微愣。
“白姑娘请吧。”
微抿双唇,我整整衣裙,跟在丫环身后,亦步亦趋地出了院子,穿过回廊,行至一处庭院外立定。
两名丫环让我在那里站着,自己进了内室,向夫人禀报,隔着帘子,我听得极轻的话语之声。
没一会儿,其中一名丫环出来,将我领进去。
屋子里很黑,且挂着厚厚的帘子,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只见前面搁着一架玻璃屏风,后面端坐着一个人,只隐约看见她的身形,想来便是阿辰的母亲。
我一时有些无措,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公侯之家犹胜,阿辰虽答应娶我为妻,但既未经父母同意,那便奔则为妾,甚至连妾的资格都没有。
足足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听得一个冷凉的声音响起:“叫什么名字?”
“白婉琼。”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
“父母是谁?”
“家父白荣川,大德户部侍郎,家母邓淑慧,出身诗书世家。”
“白荣川?”从屏风后传出的话语变得古怪起来:“你爹,是白荣川?”
我心中不禁一咯噔——韩夫人这般问,似乎是因为和我爹有什么关连,可大德和东元相隔数千里之遥,且两国从不互通有无,他们怎会有过节呢?
“是。”
“是良儿将你带回广威侯府的?”
“是。”
“你的事,本夫人已然知晓,今日相见,本夫人便知你是深谙诗书礼仪之人,心中必有主见,所以,本夫人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夫人,可是不愿见到我,陪伴在良世子左右?”
“你是否相伴,本夫人并不介意,可是只怕有些人,是不会允可的。”
“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你只是良儿是世子,可知道他和昭云公主从小便有婚约?”
“什么?”我好似迎头挨了一记重棒,身子摇摇晃晃。
韩夫人隔着屏风瞧得分明,微微点头:“是了,那孩子想来从未跟你提过,是也不是?”
我眼中泫然欲泣,几乎落下泪来。
“良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应了你什么必定会做到底,是以本夫人也并不想拆散你们,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必须等良儿和昭云公主完婚,你才能进门。”
我沉默。
长久地沉默。
“好了,本夫人也累了,今日之言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我要见世子。”突然地,我的声音提高了数倍,直觉告诉我,倘若见不到阿辰,或许我们之间……
“他现在就在后书房。”
出乎我意料,韩夫人竟然未曾拦我,只是实言相告。
躬着身子,我慢慢退出,在小丫环的带领下行至后书房。
丫环侧身而立,瞧我一眼:“白小姐,公子就在里边,您请。”
待丫环离去,我方才伸手推门。
门没有锁,一推即开。
屋中的情形一览无余——阿辰躺在书桌上,看模样睡得十分香甜。
难道——我心中略略一怔,这几日功夫,他都歇宿在这里,不曾见我?
移步近前,我站在他身边,凝神细看,却发现他睡得极沉,且双颊彤红,仿佛喝醉酒一般。
“阿辰。”弯下身子,我凑到他下边轻问。
阿辰一动不动,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坐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希望他可以醒过来。
阿辰,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让我看你一眼。
瞧着他那张依旧俊朗不凡的面容,我的心中忽然涌出无限的悲凄——或许世间之事便是这般无奈,倾尽心力想要保护,到最后却化为灰烟。
“琼儿……”忽然,他一声大喊,继而睁开双眼,待看清楚我就在眼前,眸中顿时满是惊喜,扑过来将我紧紧抱住:“琼儿,原来你还在,真好。”
我心中的疑窦、埋怨,刹那烟消云散,他这般的诚挚,怎会是作假?
“阿辰……”我瞧着他,恍惚地笑:“这些日子,你都在陪伴韩夫人?”
“这些日子?”阿辰颇感意外,转头朝窗外瞧了一眼,然后回头看着我:“是我大意了,忘记让丫环去告诉你一声,他们,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我赶紧摇头。
“对了。”阿辰霍地站起身来,握住我的双手:“正要带你去见母亲,快。”
我却定定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阿辰奇怪地瞅我一眼:“怎么?你不乐意?”
“韩夫人现在病中,我去见,只怕不妥,不如等些日子,待韩夫人身体康健,再叙天伦,如何?”
“这倒也是。”阿辰全然不疑有他,微微点头:“你说得很是,倒是我性急了,既然这般,那咱们先回客房,好么?”
“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倘若将来发生什么不测,至少,我曾倾尽全力,爱过他。
将我们彼此间最美好的一面,尽情展示给彼此,纵然将来如花凋谢,可,已然爱过。
想明白这层,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都听你的。”
“真是我的好妻子!”阿辰俯身将我抱起,几个飞步已经出了书房,在院中像蝴蝶一般翩跹。
那时节我们两心相知,身边纷扰竟丝毫不放眼里,只纵情享受彼此的温情,不想留下任何的遗憾。
“来。”
阿辰脚步轻快,将我带至后院,立在水榭中看去,却见四周有大片的空地。
“这里。”阿辰伸手指点:“这里,这里,将来我都会种满琼花,如此你可以在花间起舞,而我持一管箫,站在一旁缓缓吹奏,你说,那样的情形是不是很美?”
“是啊。”我点头,脑海里也浮出那样绝美的画面。
“你会是韩府中唯一的女主,这里,是我们的天地,只属于我们的。”
“嗯。”我点头,且由着他挥酒自如。
接下来的日子快活到极点,我什么都不做,只需要陪在他身边,而他亦同样,我们胶黏着彼此,片刻不忍分离。
直到那日,韩夫人身畔的丫环再次出现,告诉我们明日府中将有贵客降临,同时还送来两套礼服,要我和阿辰务必隆装出席。
我一下子就想了韩夫人所提到的那个昭云公主,心就那么慢慢地沉了下去。
“琼儿?”阿辰惊异我惨淡面容,拥我入怀:“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头,到底没有向他提及。
“你一定是累了。”他深深看着我,眼里满含宠溺:“赶快回房,好好歇息。”
“嗯。”我点头,一切都随他的意,不吵,不闹。
阿辰亲自将我送回房中,仍自站在门外留连不去,眼里满是期待。
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但此刻心里却堵得发慌,只想一个人静静。
等阿辰离去,我一把关上房门,扑到妆台上,呜呜低泣。
待哭罢,方才取了巾子,细细拭去腮边泪痕,至窗边立定,举头看向云中的月亮——倘若不在意,那便可以抽身离去,他的荣辱悲欢,与我何干?
只是他的丝丝缕缕,却像是结成一张网,牢牢将我绊住,无论我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明日……
或许该等到明日之后,再作决断,是离去,还是相守。
次晨天还未明,我便被一阵嘈杂惊醒,略略坐起身来,便见窗外人影闪动,人人争相忙碌。
我不好再睡,立即起身,坐到妆台边刚准备梳洗,三名丫头已经推门而入,先齐齐向我一躬:“我等伺候姑娘梳洗。”
我端坐不动,任她们在我身边燕翅排开,打开我的发髻,细细开始梳理。
三名丫头看来都经过严格训练,整个过程一声不吭,只专注于手上之事。
很快我便焕然一新,于镜中瞧去,堪堪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三名丫环这才引着我往正厅去。
才过中门,便听见一阵柔声款语,与东元郊外的粗鄙迥然相异,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我几疑身在梦中。
丫环已然打起帘子,我一步迈入,满厅钗环入眼,但觉处处生辉,一时竟有些眼花缭乱。
蓦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姑母,她是谁?”
“她姓白,是你表哥从大德带回来的。”韩夫人举起茶盏,浅浅啜了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喜乐。
“大德?”少女眼中顿时满是不屑和嘲讽:“便是那个已然败亡的大德吗?”
韩夫人没有回答,厅中的气氛凝重得就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压在我的头上。
“生得倒是一副狐媚样子。”少女正欲对我再加评论,突兀接收到两道冷厉目光,立即恼了:“良哥哥,你瞪我做什么?”
“云妹你难得来,今日倒要好好尝尝厨房里的新鲜菜样,母亲因知云妹来,三天前便吩咐了好好准备呢。”
“是吗?”少女这才欢悦起来,转头携了韩夫人的手,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还是姑母疼我。”
“你呀。”韩夫人捏捏少女的鼻头,脸上满是疼宠。
堂上其乐融融,我的心却不停地坠,下坠,再下坠,就像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谷底。
只因这不是我的世界,也,没有我的位置。
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件事——原来在某些时候,最深爱你的人,也无法成为你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