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帝王,也是会死的。
“你很像她。”皇帝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虽然未曾指名道姓,但是太子却知道他指的是谁。
“儿臣是母亲亲自教养的,自然更像母亲一些。”太子淡淡地说道,声音里不带一丝起伏。
只是说完了这句,他又想起那个总是淡淡笑着的女人。
“我原本还以为,你现在该恨她,毕竟如果不是她,现在呆在后位上的就该是你生母。你生母汲汲一生,最后连个名分都没有。”即使跪在地上的亲生儿子,即使说的是他曾经明媒正娶的王妃,皇帝的语气依旧是嘲讽无比。
他这一生只有那么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他最恨的就是自己当初明媒正娶娶了她。
“不管父亲怎么想,儿臣只知道自己只有一位母妃,而她死在德平四十三年夏。”
世人都道太子德行兼备,深受皇帝信任,所以即使后宫有无数女人,生下无数皇子,他的太子之位从未动摇过。
但其实只有李淞自己知道,他的太子不是父亲给的,是母亲给的。
那个女人死在了德平四十三年夏,带走了父亲此生所有的感情,却给自己留下不可动摇的储君之位。
但是,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还是希望母亲能活着。
“咳咳——”皇帝像是只濒死的鱼,在龙榻上艰难地呼吸。
太医说,他是忧思郁结,他是积劳成疾。呵,忧思郁结,她都不在了,他又有什么可忧虑可担心的。
“我一直都未曾问过你,她……”皇帝喘着气问道,但提到她的时候却欲言又止。
他自问一生未负天下,却还是负了她,负了她自愿为妾,负了她空等那一年。
太子却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是全然的冷漠。
“父亲是想问母亲最后说了什么?”李淞终于不再淡然,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质问的语气。
皇帝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那张脸像极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沉默缓慢发酵,气氛变得愈加沉重。
太子笑了一声,他说:“母亲能说什么,无非是死生不复相见。”
一句话落,皇帝的心便是一沉。
李淞却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又补了一句:“人人皆道父皇你深情,后位空悬,心里只有她。可是他们却都忘了,这宫里的女人从来不曾短缺过,而你的儿子也从未少过。”
“父皇,你知不知道,王府里那株西府海棠,自她死后就再没开过花儿。这么些年草木尚且有情,父皇却能安然睡在温柔乡中。”
“父皇,我只想替母亲问一问你,多年过去,你可曾想起过她?”
字字诛心,可谓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但是龙榻上的皇帝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挥挥手,示意太子退下。
李淞毫无留恋地退下,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仇敌。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期待的孩子,只有在争宠的时候才被王妃想起,只可惜父亲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久而久之,连王妃也不管他过得怎样。
如果不是那一日被她看见,恐怕惇王府里只会多一个暴毙的世子。
可是,他被她瞧见了。
作为父王最在意的女人,只是闲来时多嘴问的一句,父皇二话不说就把他送给她教养,就跟送出个给她把玩的小玩意儿一样。
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一个看似不靠谱却绝顶聪明的母亲。
养心殿里的皇帝睁着眼看着床顶,木镂的柱子上是九龙戏珠,他看到的却是那年长公主府里开得灿烂的海棠花。
别人都说她生得一般,不过中人之姿。但在他眼里,这姑娘怎么能生得这么美。不大的眼睛里有着狡黠的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染红的指甲就像是树上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只是这爷俩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思绪流转的时候,其实这养心殿里一直站着第三个人,或者不应该叫人,应该叫鬼。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死在德平四十三年夏的梁鸳。
此刻她的心情十分复杂,这种复杂不只因为这父子俩刚刚的那一番话,还因为悄然过去的这些年。
刚刚李淞那句话也没说错。
她快死的时候,确实想的是与李淡死生不复相见。
李淞以为她恨李淡,恨的是他德平四十二年后的不闻不问,恨的是他明知道有人下毒依旧不肯前来看一看她。
但她又不是傻子,李淡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如果突然冷了态度,那必定是将有大事发生,以他对自己的在意,他的冷淡也定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她看的明白,比任何人都看的明白,她只是看不开而已。
龙涎香的味道在屋子里流转,甜甜的味道里染上一丝腥气,原来是皇帝吐了一口血。
他的意志逐渐模糊,朦朦胧胧里他又看见了棠华。
她还穿着最爱的青衣襦衫,脸上却没有以往见他时的笑意。
“棠华——”皇帝伸出了手,眼睛里似有水光。
梁鸳看见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这样,一直冷硬如铁的心也忍不住柔软下来,几步就走到李淡面前,一双柔荑握住了他的手。
“我后悔了。”
说完了这句,他的手无力地落下。
一滴泪滑下,落在地上却没有声音,甚至一丝水意也没留下。
后悔又如何,你我错过的这些年,煎熬着你的心,也磨了我的情。所幸现在你我都死了,只盼来生不要再见了吧。
汤化十三年,文帝崩,与恭哀皇后合葬于棠陵。
是时,棠陵百里海棠一起盛放,有人说,这是帝后的深情感动了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