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中秋的缘故,故而每家桌子上都早早摆上一盒月饼,三品以上能坐在大殿里的官员的盒子都是黑酸枝木做的,上面雕了嫦娥奔月、蟾宫折桂的故事。三品以下的京官都只能坐在大殿外的广场上,桌子上摆着的果盒的材质也是比黑酸枝次一等的红酸枝木。
皇帝下首坐着的便是三位皇子,二皇子吴王一身玄服、老成稳重,四皇子唐王衣着华丽、风流倜傥,五皇子惇王边上坐着棋圣宗远,这两人今天都是一身青衫,看着不像是皇子与棋圣,倒像是不出世的隐逸高人。
与皇子相对而坐的是辅国公、敬国公和卫国公,这三家原本算是西宋真正的世家贵族,家里的女孩儿大多是王妃、宫嫔,垄断了好几朝的皇后之位。只是当初看走了眼,站错了队,这几十年来一直受到皇帝的打压。
除却王公,剩下的侯爵人家与其他三品以上大员相对而坐,左首是二柳,即太师府柳家(以礼部尚书柳霄为代表),和大将军府柳家(以西北大将军柳镇南为代表),这两家百年前原是一族的,只是后来起了龃龉便分家而过,这百年来关系越来越僵,现在两家的后辈们都是能不见面则不见面。虽然把持朝上文、武两派,但是柳霄觉得柳镇南是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柳镇南觉得柳霄是个绣花枕头,两家即使相邻而坐,都是一副视对方为空气的样子。
右首坐在最前面的便是承恩侯和梁鸳这两桌,梁鸳看着这个安排心里觉得好笑。过去的三年里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当初林阅音还在的时候,承恩侯梁家的人也是分两桌坐着,只不过那时候坐在前边的是林阅音和她的丈夫新科状元梁敬,而现在前后顺序掉了个顺序,代表着镇国夫人林阅音的她被排在了承恩侯的后边。
“众卿不必拘束,今日是中秋,此番夜宴图的不过是君臣一乐。”主座上的皇帝站起身来,举杯说道。
下首的官员及其家眷们也都站起身来举杯感谢君恩,一番应酬以后,夜宴正式开始,宫女太监捧着菜品上来,一队红衣歌女低头来到中间的台子上表演。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最中间的红衣歌女脸上戴着薄纱抱着琵琶唱到,歌声是说不出来的凄婉幽咽。
这首词是当年孝懿皇后作出来的,连曲子都是她和太祖一起谱的,刚一出世便引得天下学子竞相称赞,也成了后来中秋夜宴必须要表演的曲目。
只是此刻梁鸳听着,却觉得十分讽刺。
但凡有点文化的人都能听出来曲子里的悲情,当年宋太祖让人表演只是为了博得皇后一乐,让她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心情松快些。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中秋夜宴必唱的曲子,搞得好像这些子孙后代们再听一听这玩意,就和当年宋太祖一样英明神武。
“我听说每年的中秋夜宴各家都会出一个后辈去比一比,你等会打算如何糊弄过去?”冬霁一边吃着,一边低声问梁鸳。
“我什么也不会,”梁鸳柔柔地答道,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去,“所以往年在座上看着就好。”
冬霁已经有些习惯入戏的梁鸳了,甚至也装出一副爱慕的做派说道:“你这是自谦了,我觉得你画的画就很不错。”
呵呵,压根就没见过我画画的你怎会知道我画画得不错?
“也只有你这个傻子才这么觉得。”梁鸳娇嗔回道。
许是冬霁问的这一番话,让梁鸳又想起三百年的旧事。
戏文里总说孝懿皇后如何幸福,太祖又如何独宠她,但她作为一个小鬼却看得分明,每日华服的皇后其实并不快乐。
每年的中秋,她永远会对着天上的月亮偷偷落泪,而那个时候她说的最多的话便是:
“月亮总该是一样的吧。”
若是哪年不赶巧,中秋下了雨,她又会说:“这是连月亮都不给我看吗?”
太祖为了让皇后开心,所以每年都会办一场中秋夜宴,甚至要求京中的闺秀公子为这场夜宴献艺,若是皇后开心了,直接给个官职甚至赐婚都是可能的。
孝懿皇后是个聪明人,第二年的中秋夜宴很给面子地放声笑了好几回。
可只有她知道,孝懿皇后仍然会对月落泪,她仍然会在每年的中秋念叨那两句话,只是再不敢让旁人知道罢了。
三百多年的时间里让她见证了几十位皇后的诞生与消亡,可只有孝懿皇后这一位让她看不明白。
她看不穿孝懿皇后的才华,明明一生顺遂,写的诗却多带愁思;她也看不穿孝懿皇后的爱好,一个小姑娘不爱别的,偏偏就喜欢和蛇啊鸟啊的打交道,和仵作相谈甚欢……那个让人艳羡的女人,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梁鸳从她登上后位时开始陪她,等到她香消玉殒都没能解开这个谜。
“我还从没见过这番景象!”冬霁的一声惊叹将梁鸳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看向大殿中央,三个养蛇人正吹着竹笛,而台上的毒舌随笛声起舞,嘶嘶的声音让人听得背上发毛。
“这是自太祖时就有的传统,每年的中秋夜宴第一个上场的是歌舞《水调歌头》,第二个便是这万蛇舞。”梁鸳压低声音解释道,望着冬霁的眼睛里是盈盈情意。
等到这几个固定的曲目都完了,接下来就是各家后辈各显神通。
“我看你三姐姐已经离开席位,她这是也去准备了吗?”冬霁知道梁鸳为这场夜宴准备了一些东西,十之八九针对的便是承恩侯府的梁三姑娘梁鸾。
“你快看,刚才那一幕好生惊险,我还以为那蛇会咬到养蛇人,书上说这种蛇都是带剧毒的,幸亏它没咬到。”梁鸳像是没听见冬霁的话,捂着嘴惊叹道。
忽而,她的声音又蔫了,“只怕养蛇人被它这么一吓,回去势必会将它剥皮抽筋吧!”
“这也是它的缘法,你就别再为她操心了。”冬霁安抚道。
蛇,毒,没咬到,这三个词加在一起想必说的是她经历的蛇祸与毒杀,而剥皮抽筋想必暗示的就是她残忍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