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色不早,文里觉得该去见师父了。
院外钟声隐隐一响,文里整理整理了衣衫,而后将做好的果子轻轻放入匣中。再将桌台收拾干净,一切妥当之后,文里发觉因为自己太过投入,已经忘记吃晚饭了,他暗叫一声苦也,师父是不可以让他久等的,文里只得忍痛先去面见师父,然后再去果腹。
文里走出自己的糅心斋,又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方池前,方池隔岸是一座假山,文里绕着方池行经假山,童春则坐在假山石上,以凸起为凳,看得出他有些无聊,正扯着一根草,绞啊绞啊的,童春眼角瞥见人影闪动,便跳下石头,拍拍衣服,见是文里,也不说话,用手势比划,那意思是师兄你怎么才来。
“没大没小。”文里轻拍他的脑袋,童春几次躲闪,最终还是被摸到了头。
“小子,最近有长进啊。”文里心情不错,不忘评价一句。
文里穿过怪石,遮掩之后是一株松树,树下放着一铜灯,照着门户。而房内则未透出一丝光,静静的,文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老师。”文里叩了叩门。
“进来吧。”师父沈重的声音淡淡传来。
文里推门,一边还盘算着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他的迟到。
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文里探头探脑的,蹑手蹑脚走进厅堂,见书房亮着,便向挂落走来。房间里都暗沉沉的,没有点灯,文里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师父手里把玩的事物上,一只漆碗,剔透红纹,是一种哑黯之美。文里伸长脖子欲细看,沈重猛然抬头。
“老师,你……”文里被吓了一跳。
幽暗的烛光下,只见沈重脸面施着红漆,便如这器物一般。他身着一身皂色衣服,仿佛隐藏在阴暗中,而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仿佛突兀地出现,不由自主让人的视线投射过来。
师父,他素来不喜欢黑色衣饰,文里回忆着。今日收的这碗大概也是一时兴起,体会把玩过也许不出两次便会丢给童春去玩了。不过看到周围刻意张起的黑布上不经意流溢的光华,隐隐是锦缎的样子,猜想这次师父的投入有点多。
沈重的眼睛没有离开漆碗,也没有搭理文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跟人交流,是投入到各式各样的物件中。
“老师,这是今日的作业。”文里开启匣子,轻按机关,匣底升起,果子显露。垂首恭敬地跪坐,他心中却在盘算着等师父将漆碗玩腻,赏给童春之后,将那张幕的黑色锦缎讨要过来,这黑色锦缎可以用来包覆精美的匣子,或是裁制什么小衣饰。
沈重点了一盏灯,放在近前,文里看见师父长长的指甲也涂成了黑色,显得中毒般诡异。近日文里的功课交得很是不勤快,见到这恐怖的指甲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不说文里的心理活动,虽然房间昏暗,沈重的目光丝毫不受影响,他眼睛灼灼,似乎能够穿透匣子一样,烛火下沈重脸色显得阴晴不定,文里察言观色,想着之后如何将责备巧妙引导化解。
“你这个果子,少了一层。你看这碗,雕透剔漏,不同的层是不同的。”沈重上下打量着果子,这是一朵素色的花形果子,因此渲染上灯烛的黄,蕊中则是细碎的小花,银光闪过,沈重双手拉着两根透明的线,果子被夹起,若是远远地看,仿佛悬空一般,沈重双手屈伸,果子各个面都被翻转,细细地观察,再入匣时,也不见丝弦勒过的痕迹。
文里安静地等着师父的结论,多半是批评。今日因为灯光昏暗,他才发现师父擎着丝弦时其实并非不动,丝弦一刻不停地微微抖动,他勉强跟上震颤的节奏,便觉得头昏眼花。
“加一滴露珠,素色花的问题,我今日在想,可以瓣根渲染彩色,但那就不是净素了,素有没有层次?净素不假外物,确实难以显现出其纯粹,因为不如此难以触及人的体味,难以会心。”
“老师,那我们留待那些会心的客人去会心好了,总是有的。”
“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你所能体会的,就要让客人知道。所谓会心,以你心就他心,何为一道。”
“弟子受教了,只是,会心实在太难了。老师,我在想,这露珠的位置,实在让弟子委决不下,是堆砌于花心,还是垂滴于瓣尖更会让人会心呢?”
“文里啊,不要老是把你需要智慧考虑的问题问你的老师,那不等于我自问自答了。你要谨记,你这果子不是为我做的,年龄越大,约会偷懒,而且玩心也没有收敛!”
文里撇撇嘴,心想不就是给师父做的么。其余的话他直接屏蔽了,左耳进右耳出。
沈重假装看不透他的想法,淡淡地问道,“我听小童说,店铺交给你之后一直未开张,是也不是?可是你最近也少来汇报功课。你好好地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老师,呃,开店的事情我不太擅长,正在努力学习,至于功课……是因为想要契合起来。”
“契合什么?”
“文里在想,如果这果子单作为功课,不够,而是结合着店里要卖的品类好好研究琢磨,才可以契天时人和,刚才老师点拨我会心之语,我现在才发现,那时我考虑的其实就是如何会心的问题。”文里得意地发现他把借口跟老师的话头完美衔接。
“老爷,师兄的鬼话可不能相信呢。”这时童春进屋,端着托盘,其上是一盅汤。
“嗯。”沈重沉吟未语。
“没大没小的,这里也有你插嘴的余地么。”文里训斥道,这小子不帮他就算了,专门告状。
“小童说的也没错,你的话确实……”
“老师,你怎么……弟子,弟子……”文里满脸委屈,就不知道黑暗下是不是能看得真切,“老师,过几日,我定当多拿出几件功课。”
“也不说个准数。”童春咄咄相逼,不知是不是趁机报白天的仇。
沈重正欲打断童春的利语。
“五件。”这时文里斩钉截铁地说道,说完暗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