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温灵筠给容朝月那边送茶点过去,走到回廊下时,听到房内有人说话。
“上次是我等考虑不周,虽让袁总管摆脱了那些眼线,却不提防他们又找上了公子的麻烦,看来他们定是对川蜀之地的旧部有所察觉了……”说话的是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
随后响起的是袁让的声音:“他们出招我们便应着,殿下智谋无双,上次也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只待殿下身子安好,我等行事便再无顾虑。”
这倒是,那次在燕秋山遇袭的时候,虽然听上去容朝月是早有预见,可因着他那副娇弱的病体,差点便让敌人遂了心愿。
知道这些人谋划的不是什么小事,温灵筠便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离得远些,其实院中各处都有暗哨,以袁让等人的高深内力,也可轻易分辨出来人身份,温灵筠此举只是表示自己无意窃听机密而已。
而就在温灵筠转身之际,忽然有‘淮南温家’四字落入耳中,令她顿时身形一僵,那不正是她的原身的家族吗?
当初温灵筠曾设法从小怜口中套出关于温家的一些信息,知道他们依仗着与国公府及其他一些朝廷关系得了个皇商的名头,以经营粮食布匹买卖闻名,后来实力大增后还开设了自家的镖局,不仅拥有大量的骡马畜力,还雇佣了专门护卫商队的镖客,温家之财不知令多少人眼红。
除此之外,温灵筠还有一个饱读诗书、有望步入仕途的兄长,可就是这样一个前程无限的大家族,却在来京途中惨遭灭门,可见幕后黑手之强大与凶残。
原来的温灵筠毕竟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或许正是对家人的悲惨遭遇感到既痛心又绝望,才会在京城的那家小客栈中含恨而终的吧。
但此时那名神秘来客与容朝月等人商议的却是关于温家的另一桩事,大抵是说三年来温家还肩负有为朝廷筹备粮草并协助转运至北疆之重任,而今已经查明其中有朝廷大员涉入中饱私囊之类的。
温灵筠的心怦怦直跳,这似乎印证了温家的事与魏国公府的某种关联,倘若真相果真如她所想,是不是意味着笼罩着她的危险阴影犹未散去呢,自她的灵魂附在温家小姐身上重生,冥冥之中似乎便与温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她没有刻意探听温家之事,却仍能得知相关的线索。
“……温云,温云?”一个清朗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温灵筠一抬头,才发现袁让已经从容朝月的房中出来,在自己跟前不知站立了多久。
“你是给殿下送点心过来的?客人已经走了,你可以过去了。”
“遵命。”温灵筠矮身福礼,在跟袁让擦身而过前,却听到他说了一句:“对了,你的故主孟夫人那里,主子原是遣了人以十两黄金换取你的身凭契书的,只是孟夫人一家从故居迁走,前两日才有人寻得他们搬到了城南,传回消息说是你的身份文书都不慎烧毁掉了,看来只有回京后到衙门里重办了。”
温灵筠听得寒毛直竖,他们竟然找到了孟夫人,还好孟夫人聪颖过人,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只是恐怕他们后面还会找孟夫人核实她的身份来历,到时候要是露馅了可就糟了,要不照实招认了吧,她自入了雍王府以来也算得上忠心耿耿啊,可容朝月会给她躲避魏国公府的庇护吗?
温灵筠托着茶盘来到容朝月房中,先前屋子里的神秘人早已不见踪影,温灵筠将方才所听到的内容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另一个念头冷不丁冒了出来:该不会方才无意中偷听到的那些也是屋里的人故意泄露给她的吧?试探她?就算她的原身是温家小姐,也算不得什么足以影响大局的大人物啊?
为保险起见,也为了转移袁让等人对可能对自己身份的持疑,温灵筠主动向容朝月提起先前在雷庄房里发现那枚可疑的鱼袋,并索取了图纸和彩墨将大概的样子勾勒了出来。
容朝月在一旁默默瞧她,在她作画时出声道:“你这握笔的姿态倒是有些特别。”
温灵筠脸上一红,她小时候倒也练过几天书法,不过只是三分钟热度型,至于国画是丝毫不通的,此时她捏着毛笔就跟捉筷子没有什么分别。
容朝月温润微凉的手覆上她握笔的手,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几乎全身上下都轻颤了一下,容朝月只是低声道:“我教你……”
温灵筠的手被他控制着起落旋回,最后她将目光落在纸面上时,看到的是‘温云’二字。
容朝月的清冷吐息微微拂过她的耳畔和侧脸,当她下意识开始闪躲的时候,容朝月松开了对她的束缚,看着她因窘迫烧红的脸心情似乎不错,语声轻快地说道:“你以后还要在本王身边伺候,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吧?”
倘若容朝月是一个素行不良的好色糟老头,温灵筠一定会疑心他在占自己便宜,可偏偏人家就生得一副出尘绝世的美貌,向来对女色也没有热衷,她就只能认定他是喜欢捉弄她了。
温灵筠又不禁想起以前家里养的那只毛团主子,总是热衷于各种捣蛋,在主人耐心的边缘疯狂试探,非要等到开始训斥吓唬它了,才稍稍收敛一点。
可眼前这位是真真正正的主子,她可不能像训猫那样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令其不敢再犯呀。
容朝月执起她方才绘图的那张纸,看着她绘下的那只鱼袋,“这是进出宫禁的信物,其色墨绿者为太医院御医配戴之物,朱红者则属于像孟起那样的内侍掌事。袁总管派回京城的人业已查明,雷庄的确是太医院新晋的院首。”
他们果然去查了,这下她提供的情报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温灵筠有些泄气,又为容朝月的庞大势力感到惊骇,这样就算她有心要掩藏身份,在容朝月面前恐怕也是无处遁形。
不过想不到雷庄竟能以一个异族人的身份进入太医院并高居院首之位,还在阴差阳错之下救了神医杜子敏一命,如今竟又将容朝月救命的解药中最关键的天蛾黄凤拱手送上,这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吗?
杜子敏又为容朝月诊了一次脉,这回他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余毒已经完全清除了。”
一旁的袁让大喜过望,温灵筠也忍不住绽出惊喜之极的笑容,她是真正为容朝月高兴,她是在不久前才知道如果这回没有天蛾黄凤,容朝月体内淤积的毒素可能会使他再也无法站立起来,这么一想也难怪他先前的脾气那么暴戾,任谁知道自己在这么风华正茂的年纪可能成为瘸子都会难过沮丧至极的。
而作为大功臣的雷庄却没有一同前来,两天前他领着随从雷显过来跟张绾绾道了歉,之后谷里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主仆的踪影,后来孙邈发现了雷庄留在客房中的书信,原来他们已经不告而别了。
杜子敏为容朝月开了一个养身固本的方子,这阵子施针服药不断,容朝月过得不是那么轻松,身形看起来又消瘦了不少。
温灵筠伺候着容朝月再服了一剂药,扶着他在塌上躺下,他精神看起来有些不济,但面容却显得恬静,虽然他的情绪不肯外露,但想也知道此时他得知自己身体康复,心情一定比前些日子松快不少。
温灵筠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塌边上,尽职尽责地等待容朝月睡着,可容朝月始终只是半眯着眼,长而卷翘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
他忽然翻转了身子面向温灵筠那边,嗓音低哑甚至带了点鼻音,“傻愣愣地干坐这干嘛?”
温灵筠随口答道:“袁总管吩咐过了,让奴婢看着殿下,殿下若是有哪里不适,告诉奴婢一声就得了。”
容朝月不屑道:“你又不是大夫。”说着他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如你哼个清丽点的山野小曲儿来听听吧。”
温灵筠表示反对:“奴婢五音有缺,恐怕玷污了殿下的清听,再者也的确不会唱曲儿。”
当她是青楼歌姬吗?她要真开了嗓,没得又被嫌弃一番。
容朝月就像没得到小鱼干的猫咪一样,开始变得有些不耐:“叫你唱你就唱,你前几日不还跟那个谁谁在山上哼什么调子的吗?”
温灵筠脑子一转,明白过来他是听见自己跟张绾绾上山采药时跟她学了当地的一首民歌调子,但他大概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内容大都是赤辣辣的男女之爱,这里当地的民风颇为豪放,当时有张绾绾起头她倒也无所谓,现在要对着他一个人唱就着实尴尬了。
温灵筠想了想,“那奴婢给殿下唱几句五泉诗吧。”
得容朝月应允后,温灵筠轻轻哼唱着:“鸡毛扫雪退眼红,掘冰窖藏备夏用。醴泉常饮除痼疾,晨间花叶秋露重……”
这五泉诗是在京城时孟夫人那里学来的,大体是讲一些特殊环境下的泉水露水也各有应症的效用,温灵筠只哼唱了四五句,注意到容朝月再没有动作,她轻轻靠近试探了他的体温和脉息,确定他一切正常并且已经安然入睡之后就将被褥替他盖上,而后放下垂帘向外面走去。
到了门口一阵清寒扑面而来,原来不知何时外边已经是细雨沥沥,温灵筠正准备回房中寻把雨伞,却看到台阶下一个苍老的人影伫立雨中,浑身上下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