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朦胧,人群里间或传出的欢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曾可心忽然很想念那个江湖气的赵菲,那个大姐一样的人要是在,她就有个说话的人了。她急速地拨通了赵菲的电话,只叫了一声:“姐……”眼泪就流下来了。很多事,赵菲看得很开,而且是惯于包容的。大到人生小到职场,其实都是大大小小的江湖,江湖生存第一原则,就是必须自保。而曾可心毕竟涉世不深,她简单的经历让她太过执拗或者说认真,这样的认真很多时候会伤害别人,而受伤最重的往往是她自己。社会是个大染缸,人不能简单地只是一种颜色。“有些事,我们得换个角度去想,可心,有那么句话你应该知道,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这话可能不大适合你,不过你琢磨一下,很有道理。”赵菲的话如醐灌顶,曾可心放下电话,径自打车回家了。一路上,刘虻的短信铺天盖地。
夜深了,刘虻在黑暗中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本不怎么嗜烟的他买了整整一条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烟雾把他整个人罩了起来。被烟草麻木的嘴唇涩涩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这样的时刻他是软弱的,甚至很想有个容他逃避的角落。而曾可心却是需要他呵护的有些娇嫩的花,他倍感疲累,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闪现出袁满的影子。两个经历迥异出身不同的人,彼此之间是有代沟的。这种代沟无所谓对错,但对于恋人来说,理解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特别是曾可心。她听着刘虻的讲述,努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惊讶,可她的眼睛里却又清晰地流露出一种不解。人心叵测,这是刘虻得出的最惨痛的一个教训。曾可心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清澈得让刘虻心疼。
刚出道时,他也曾是个清澈的人,清澈得看到同乡卖那种碟都会脸红,后来呢,不知道是生活改变了自己,还是身处这样的环境,人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这些话,刘虻没有说,不是不想说,是因为有些话,只能自己慢慢去体悟。这就是生活。
借高利贷需要时间,而公司的正常运作却像一头张着大嘴的巨兽,需要资金的喂养。为了应急,程雄不顾郑黎明的反对,在高管会议上,作出了一个强制性的决定:每个部门经理集资十万元,视为入股。不集资者,扣除全年奖金和分红。这个决定让几个高管情绪激愤,对程雄的高压政策本来早有不满的秦文,表现得尤为激愤。“公司不是家世界,老板也得按规矩做事,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利益。”激愤的心情就像是星火燎原,被压制已久的怨气终于发作,几名高管要与程雄对话。第一,取消不合理决定;第二,把两年内允诺大家的提成一次性结清。虽然大家平素都各自为阵,甚至为了自己部门的既得利益也曾经互不相让,但是此刻,大家处于同一种困境,自然也就结成了同盟。对他们来说,这次对话是否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希望就寄托在刘虻身上。广告部是公司运作的最关键的部门,尤为重要的是,很多操作的不规范和私下交易,刘虻都心知肚明。站到哪一边,刘虻有些为难。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对他而言是极其不易的。很多时候,明哲保身,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但在这样的状况下,不能与大家共进退,似乎也有些不够仗义。“老弟,说句你不爱听的,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谓的职位,说穿了,也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为他卖命。既然是卖命,我们自然要找个好价钱。老板永远不会为你着想,我们只有自己为自己争取应得的利益了。唇亡齿寒,老弟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吧。”秦文的一番话让刘虻的心理天平渐渐倾斜,他是个谨慎的人,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不带头,不叫板,随大流而已。所谓法不责众,程雄再强势,也不可能与众人为敌。
让刘虻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还没有和程雄摊牌时,他就被程雄召见了:
“最近工作怎么样?广告部的业务势头我了解了,挺不错。这是你领导有方,郑总对你评价也挺高,你这么年轻,将来前途是不可估量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家伙早晚得被你们这些后生拍在沙滩上。”程雄把一杯沏好的碧螺春递给刘虻:“尝尝,一个老乡从南方带回来的,新茶,味道真是香。我不像郑总,能煮茶,我就是个粗拉拉的人。”刘虻啜饮着清茶,心里有些忐忑:素来雷厉风行的程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对他如此和颜悦色推心置腹呢?山雨欲来风满楼,刘虻的心一直警觉而不安。终于,程雄话锋一转:“听说,你们几个对我有些意见?打算起义?”程雄的声音不高,却不怒自威,让刘虻心一紧。是有人出卖?还是程雄欲擒故纵?程雄的眼睛鹰隼般锋利地盯着刘虻,刘虻想要摆脱这种目光,可程雄的目光却一直逼迫他,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他极力坐直了身子,努力表现出一种平静。程雄接下来的话却把他伪装的铠甲摧毁了:“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你还年轻,路长着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哦,你买的那套房风水不错,不超五年,升值速度远超市区。你挺有远见,和恒泰的酒喝得不错吧?那个副总已经被辞退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吃里扒外,见利忘义,据说和一些公司勾结,从中收取好处,这个,你知道吗……”刘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看着程雄的嘴一张一合,声音遥远得他极力想听清楚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
老板的权威不允许挑战,和老板叫板从来没有赢的机会,或是两败俱伤,或是被扫地出门。
阳光灿烂。深秋难得的暖阳之日。厚厚的落叶,就像是一块图案绚烂的地毯,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这声音轻柔而不凌厉,是秋天的声音吧。秦文心里跳出这句话。他喜欢步行,每天,他都把车停靠在离公司较远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步行二十多分钟到办公室。这天,他的脚步并不轻松,这天是约定与程雄谈判的日子。虽然几位高管同仇敌忾,言明同进退。可是,秦文并不看好这种松散的团结。
财务部的副经理是个墙头草,他很容易动摇;王梅是有背景的,即使不参与这事儿,也有可能通过其他途径拿回自己的应得利益……他最看重的只有刘虻。刘虻把握着公司的命脉,在部门里声望很高,几乎所有的业务员即使是像袁满那么强势连程雄都不买账的人,也对刘虻死心塌地地维护。只要他俩能同心协力,争得自己的合理权益该不是难事。
办公室里,秦文和众人鱼贯而入,程雄气定神闲,很有耐心地听了秦文代表大家提的几点要求。而后,程雄言语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作出了回答:“你们认为集资制度有问题?既然你们都是天宇的人,为公司分忧解难也是分内的事。当然,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各位如果认为没这个责任,那可以另谋高就。”这种毫不含糊的回答超乎秦文等人的预料,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都没料到程雄会出这样的杀手锏。这时,秦文发现,刘虻没来。他想起刚才路过广告部,刘虻正给几个业务员培训,他示意刘虻出来,他记得刘虻隐隐是点了头的。他猛地意识到,刘虻和他并没站在一条线上。秦文忽然发现自己还很幼稚,职场江湖,江湖自然险恶,自己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走可以,我们这两年应得的提成呢?”秦文不甘示弱,事已至此,即使是困兽,也要争斗一番。“提成?你们违约在前,按照合同,你们得赔偿公司的损失,看在你们为天宇的苦劳上,我也不会太计较,好聚好散嘛。所谓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当然,这也是我们平时沟通不够,是我的疏忽,我是希望各位能继续在天宇做事儿的,毕竟我们一起拼搏了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啊。”程雄的软硬兼施,让另外几个人的心理很快就崩溃了,各自找了借口,相继离开了。秦文被单独留了下来。
“你很有才,有才的人一般都清高,也喜欢高估自己的能力。你应该看清楚一件事,没人愿意和给自己发薪的人叫板。这点上,刘虻比你聪明得多。”程雄说话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眼神里的嘲弄让秦文知道自己是这场所谓的起义闹剧里最可笑的一个。老板的权威不允许挑战,和老板叫板从来没有赢的机会,或是两败俱伤,或是被扫地出门。这笔账程雄不是不算,不过他不会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毕竟这些人他还是需要的。杀一儆百,秦文很不幸成了那个“一”。离开天宇,是秦文唯一的选择。士可杀不可辱,秦文昂着头,没有一丝痛悔的意思:“你这庙太小,容不下我这个大神圣,一会儿我就给你辞职信,程总,你给我上了一课,不过你也别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们还会遇上的。”秦文铿锵有力地扔下这番话,扭身出门了。程雄知道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一定是去找刘虻了,想到二人彼此攻讦的场面,程雄脸上露出颇为复杂的神情,像一个帝王在暗里观看权巨和诤臣之间的争斗。他心里清楚,最后的赢家是自己。
秦文在自己的办公室收拾着东西,递交辞职信那天,郑黎明和他有过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人各有志,你作出了选择,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你这样做事是我没有想到的。”郑黎明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波动,才华横溢的秦文,是他最为赏识的年轻人。很多时候,他们更像是忘年之交。这件事程雄处理后,才找了他。
“你心慈手软,再说又都是与你共事的,你不好处理。所以我就唱了黑脸,希望老兄心里不要有什么疙瘩。”程雄说得合情合理,再说,身为老板,程雄是有绝对决断权的,他能和自己这么说,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郑黎明心知肚明,他唯一的想法是尽力留住秦文,秦文过人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程总,年轻人都爱冲动,能不能网开一面,留下秦文。”郑黎明的心思程雄很清楚,他没有正面回答,看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最近看新闻了吧?人体炸弹真是可怕,同归于尽啊。我这人胆小,就怕身边也有这么个炸弹。”郑黎明只好将想说的话咽到肚子里。
秦文听着郑黎明的话,百感交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愤懑。“我眼拙,没有看清楚一些人,天宇给我上了一堂最生动的人生课。”郑黎明很明白秦文所言何人,虽然他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秦文这样的即使换了公司,还是会遭遇挫折。郑黎明略微顿了一下,问道:“换个角度,你做这事儿之前,是不是自认可以把控局面?”秦文无言,只是点点头。“那就不能怨任何人。我们每个人只能掌控自己,无权要求别人,所以以后不论去哪儿,都要记住这句话。
老弟,这不是说教,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哥给你的经验之谈。”郑黎明的话让秦文感激不尽,那天之后,几个高管都极力避开秦文,生怕和他沾染任何关系。得罪老板,手里的饭碗就不保了。在策划部,孟丽丽已经大权在握,刻意和秦文保持着距离,几乎很少和他说话。这种气氛下,大多数人就是偶尔和他说句话,也并不亲近。况且,平素秦文也不喜欢拉帮结派,除了工作,他几乎没有和下属出去吃过饭,更别提喝酒。特殊时刻,自然也不会有人主动贴上来。自古锦上添花,哪有人会雪中送炭?秦文深知此理。
秦文无声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里感叹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出人意料的是,曾可心办完事回到策划部,毫不避嫌地帮着秦文收拾东西。秦文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与自己交往并不多的女孩儿,感慨良多。曾可心帮着他把东西送到楼下,在走廊里,与刘虻打了照面。刘虻起先一愣,随后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冲秦文笑笑,可是肌肉僵硬,那笑比哭还难看。秦文并不看刘虻,兀自向楼梯口走去,曾可心紧跟其后。“你别怪刘虻,他也有难处。”曾可心把东西放好,小心翼翼地说。秦文关好后备箱,并没有回答曾可心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说:
“谢谢你,可心。你心地善良,不善钻营,在程雄名下做事儿要学会保护自己,尤其要防备自己身边的人。”
不过几天时间,秦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曾可心忍不住问:“你有合适的地方吗?要是没有,我给你个电话,你和高天——哦,纵横传媒的经理联系一下吧。”秦文诧异地盯着曾可心,曾可心急忙解释:“他原来是天宇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秦文知道高天的事情,但让他惊讶的是,曾可心在这样的局面下,竟能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他犹豫了一下,问:“可心,说实话,你这么做,是为了刘虻吧?
怕我记恨他,报复他?”曾可心答道:“我没想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有个好去处。”秦文记下了高天的电话,心里有滚滚的热流在回荡,眼睛有些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