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天宇后,刘虻干得很辛苦。他常常在扫街后,一个人喝着一块钱的矿泉水,对着远处的大楼气势磅礴地在心里说:青城市,有一天我会是你的主人!那时20多岁,对于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和冲劲。或者是内心对于成功有着太过强烈的欲念,急于求成的他犯了一个职业生涯中无法被忽视的错误。刘虻的业务做得不错,而且他的文笔、策划方案做得也很得客户赏识。程雄一次次在会上对刘虻极尽夸奖,但是提成与奖金却始终维持在一个低水平。加薪更是镜中花水中月,刘虻失望得连申请加薪的报告都没兴趣写。眼瞅着身边和自己一起出道的在其他公司供职的同行,大都有属于自己的摩托车,甚至有的人还开上了轿车,刘虻的心里有些不满,更有些愤愤不平:老板永远嫌自己挣得少,怎么会考虑手下人的死活呢?这个世上原本没有救世主,一个人只能靠自己。打定主意,刘虻开始琢磨其他挣钱的办法了。一天晚上,刘虻独自缩在被子里看电视剧。里面讲到一个偷税漏税的家伙,在商场起起落落的事。百无聊赖的刘虻居然入了迷,几乎看了一整夜。他越看越兴奋,后来索性坐起来,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自己搞个小公司,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话真是真理,职场商场,其实都需要冒险精神。
国贸西边的胡同里,有一溜摆摊的小生意人。刘虻一大早就跑过来,他手里握着一张纸,那是他昨夜从电视上学到的几招。当时,他在心里暗自惊叹:自己真是孤陋寡闻。没想到,人生的拐弯处随处可见。而这些拐弯处,往往就是可以成就一个人的捷径。十几分钟后,刘虻拿着刻好的萝卜章,试着在白纸上印了印,很清晰。回家的路上,刘虻的脚步不由加快了。那时,他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急功近利,是要付出代价的。捷径,有时也是陷阱。
刘虻的业务越做越多,袁满一天堵在门口说:“刘虻,你不好好上班儿,每天忙乎啥呢?”刘虻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袁满的眼神里有几分犹疑,她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顿了片刻,还是没有吱声,走了。直到程雄找他,他才发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么多单子都给弄跑了?你也不怕撑坏了。”程雄抖抖手里那张纸,刘虻发现,上面有他经手却没有交给公司完成的所有业务。还有,他开具的收据。收据上的公章是伪造的。虽然是盛夏,刘虻的脊背上,却不断渗出冷汗,他打摆子似的不停地发抖。“伪造公章?你小子胆儿够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问题吗?这不是几笔业务的事,是犯罪!无知者无畏,我看你小子是财迷心窍了。”程雄语不择词,他那张薄薄的嘴唇上下有力地指责着。后面的话,刘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都是警车、手铐、监狱电网之类让人心生恐惧的东西。他的眼前似乎有金星在亮闪闪地晃动,他想为自己辩护为自己求情,可是,他的嘴却像粘住了,他张不开口。
“程雄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把业务拿到外面私自做了?”袁满难以置信地问。刘虻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程雄训斥过他之后,召集业务部(后来改为广告部)几个业务骨干开会,唯独没有他。这就是一个信号:程雄会把他当做那个给猴子看的鸡。他已经不再幻想程雄会对他网开一面了,他知道他犯下的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说是犯罪。他只想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免受牢狱之灾呢?他想去找个律师,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整个下午刘虻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包烟都被他消灭了,他的味觉嗅觉已经被浓重的烟味堵塞了。袁满进来时,他仰面朝天横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很久。
“你别胡思乱想了,咱俩是搭档。我明儿会和老小子说,这事儿是我和你一起干的,我想赚外快。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现在我手里还有好几笔大单子,他要是揪住你不放,我就不干了。到时候,大不了我们再去另找个地方。公章嘛?你也别想那么多,老小子公司的猫腻多了,我就不信他敢搞个鱼死网破。”袁满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惊雷在刘虻心里炸响。他久久没有动静,但是,眼泪已经无遮无挡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别他妈这么没尿性!男人的眼泪都金贵,这么哭哭啼啼像个爷们儿吗?”袁满丢给刘虻一条毛巾,刘虻腾地起身,把毛巾和袁满紧紧搂在怀里。
做事得有目的性,盲目做事,不如不做。
程雄惊异地盯着袁满,他决然想不到,这个素来有些张狂又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居然会把刘虻这件事扛下来。他们的关系虽然很亲密,但是,在程雄看来,也只是一种搭档,一种职业的需要。当然,相处久了,彼此之间有些感情也是正常的。猫猫狗狗养久了还有感情呢,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但是,像袁满这样两肋插刀,为了保刘虻,不惜与自己的老板摊牌,真是太出乎程雄意料了。“事情就是这样。您知道,刘虻一直跟我搭档,他做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再说,刘虻的能耐有多大,您也很清楚。不是我,他也想不出这样的路子挣钱。事情出了,别的我也不想多说,哪个人不想多挣点钱,尤其像我们这样在青城市漂着的外地人,做梦也想有个落脚地儿,那就是房子。年轻人犯错,上帝也能原谅。您就大人大量,别和我们计较。我们也不是没有原则的人,也就是几个小单子,挣点小外快。”虽说是来赔罪的,可袁满的话句句都像是宣誓,程雄的怒火就如沉寂的火山几欲爆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像你们这样,吃里扒外,能是有道君子吗?”
尽管程雄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恼怒显而易见。
袁满站了起来,给程雄茶杯里蓄满水,而后不急不忙地坐下,慢悠悠问:“那您打算怎么做?开除我俩?还是把我们送进监狱?”程雄被将了一军,一时有些愣怔。“您不用想,其实,每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性的,盲目做事,不如不做。我记得,这是我刚来,您给我们讲的第一节课。您真要是杀一儆百,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最后我们可能是两败俱伤,获利的就是觊觎您这个地盘很久的某些公司了吧?”袁满的话细细分析,也不无道理。但是,对于坏了规矩的刘虻,若是毫无惩戒,他一个老板的颜面如何保存?袁满似乎看透了程雄的心思:“老板,”她粲然一笑,“惩罚一个人的手段有很多种。我们这也只是家丑,家丑若是外扬,让不相干的人看笑话,丢的可是我们天宇的脸面啊。”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程雄激怒的心渐渐缓和下来,对于刘虻,初始,他是给予了厚望的。按他的想法,在业务上,更倾向于招聘一些像刘虻这样出生于农家的年轻人,一来纯朴,欲望少;二来,这样的人一般都想在这个城市扎根,他许下的“买房”承诺,是极具吸引力的。刘虻也的确干得生龙活虎,他本来打算提升他,让他负责业务部的工作。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刘虻居然做出这样令他极其失望的事情。
获知这件事是程雄的一个亲戚无意间说破的。那天妻子宴请家人,程雄抽空作陪。席间,女人们自然是离不开化妆品衣服首饰等等话题。男人们的谈资永远离不开工作,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并不十分亲近的亲戚。“你们天宇什么单子也接啊?我朋友那个小公司开业也是你们策划的,别说,挺有创意。”程雄不动声色,和对方打着哈哈,闲聊中,却把对方朋友的电话拿到了。程雄高速运转的大脑几乎没有一刻的清闲,生意就是智慧和财力的较量,后者是可以再生的,而前者却是不可再生的。程雄自认是个智慧型老板,至少,他是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喜怒形于色。虽然,他心里一直在嘀咕:究竟是谁私自接了单子?这个单子又交给了哪儿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程雄不想搞得满城风雨,也不想扩大这样的负面效应,他亲自拨通了对方的号码,而后假借回访客户,证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随后,他又约见对方的负责人,并且很令对方信服,主动拿来了签订的合同以及复印件。“我们每笔单子都要进行核对,监督业务员是否有不合规矩的做法。”他们是在一家咖啡店见的面,那个负责人是个40岁左右相貌平庸的男人。
他极尽巴结程总——程雄自我介绍在总经理办公室工作,于是这人就毕恭毕敬地称呼他程总,甚至话里话外流露出请程总提携之意。程雄置若罔闻,他的心被重重打击了一下: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是刘虻!
按程雄的思路,他是断然不能容忍别人的背叛的。男人在工作中的背叛和女人在感情上的背叛一样,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这是程雄的理论。吃喝赌,甚至叫个小姐混个逢场作戏,程雄都一笑而过。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人无关,只要不触犯法律只要人家的后院不起火。而背叛,这对他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但是,因为袁满的介入,程雄想要拿刘虻警戒其他人的想法不得不暂时搁置了。程雄心里很窝火,就像一个卯足了劲的拳头却软绵绵打在了海绵上。他沉默着,仿佛沉默可以化解他无处释放的怒火。袁满并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老板,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一次机会,对公司可能比惩罚我们更有益……”袁满没再说下去,她没说下去的话让人可以有无数的猜测。袁满知道的,是程雄不可小觑的公司机密。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悄无声息地平息了此事。私下里,他把刘虻、袁满二人狠狠教训了一番,并且扣发了二人当年的年终奖。既然袁满要趟这潭浑水,那他就顺水推舟,也算是个小小的惩戒。
袁满的工作真是无懈可击,许是为了回报一个人情,她拼了命似的到处找机会,而且,一连几个大单子都是险中求胜。作为老板,程雄不可能不赏识袁满。
而刘虻每日早出晚归,除了跑业务,就是拿着每天的当地报纸,寻找潜在的客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很清楚,自己一步走错,日后的升职加薪都会受到影响。他已经暗自在心中念了无数次阿弥陀佛,若不是袁满,他真不敢想自己会面临怎样的结局。夹紧尾巴做人,这是袁满告诉他的。袁满还再三叮嘱他:“多给老小子打电话,特殊时期,他一定还疑心你。”果然,刘虻的表现让程雄渐渐打消了疑虑。再加上袁满的出色表现,程雄暗自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幸好当初自己退了一步,否则不知道会肥了哪家对手呢?后来公司部门整合,业务部更名为广告部。其他部门的人员早已确定,广告部经理一职却一直空缺。程雄最看好的是袁满,但袁满却毫不通融地拒绝了。“我不想上套,还是算了吧,我倒是有个绝佳的人选。”程雄心说,不会是刘虻那小子吧?果然是。平心而论,刘虻工作能力是部门里最强的一个,而且写得一笔好字。而袁满也是程雄不得不考虑的因素。程雄看得很清楚,这个袁满天不怕地不怕,却为了刘虻不惜与老板较量。考虑了很久,程雄一锤定音:“行,不过你得好好配合工作。”这以后,刘虻一步步坐稳了这个位置。他再无当日的讷讷,和程雄也学会了打哈哈。
黑暗中,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跳跃。刘虻和袁满是同时进入天宇的。袁满没上过正儿八经的大学,一直在社会上混。她来应聘,当时把所有人都给震了。毛寸,圆脸,短裤,红得像火一样的文化衫,上面是一行黑体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她看人永远是鼻孔朝上,刘虻后来说,你就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刘虻师专毕业后,为了寻找机会,他一个人晃悠到青城市,借住在老乡家。
老乡和对象在车站卖碟,据说生意不错。他们的碟片里不少是带色的,要察言观色,还要随时跑路,防止被雷子抓住。刘虻跟着干了几天,就打了退堂鼓。他实在干不来。那时候脸皮薄,刚毕业,人家多问几句就脸红,老乡取笑刘虻脖子粗得就跟大腿似的。随后,刘虻开始四处找工作,偶尔帮他们看摊。老乡和对象没结婚,已经住在一起。天天晚上都要加班,房子是老式的,不隔音。躁动的声音让刘虻几乎每晚都失眠。老乡看刘虻萎靡不振的样子,一脸坏笑地问:“你还是个雏儿?”
刘虻和袁满合租是他们到公司的第二个月。第一个月,扫街。来的人都成双成对,甚至三五个一伙的。刘虻心里嘀咕:“真他妈背,连个伴儿也没有。”他正愤愤地暗骂,袁满走了过来:“你,哪儿来的?”刘虻看也不看她:“地球人!”袁满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个生瓜蛋子,跟本姑娘混吧,咱可是老江湖了。”
袁满能干。刘虻几乎不用动嘴皮子,她边说边比划,刘虻就负责记录。袁满喜欢看他写字:“你的字真好看,我的字像狗爬。”第一个月下来,刘虻和袁满好得就像一块铁板。她一生气,就会狂叫:“刘忙!”刘虻回骂:“奶奶的,真没文化,那是牛虻的虻。看过《牛虻》没?那可是名着。”袁满毫不示弱:“没看过,咱没文化,可咱知道流氓是啥玩意。”
刘虻和袁满合租是袁满提出来的。他们每天下班儿没个准点,有时候真是披星戴月。袁满提议说:“咱俩合租吧。咱算笔账,一人一半,钱上很划算;再说,回家也安全。你小子咋也能当个保镖吧?”刘虻一脸坏笑:“你怕啥?劫财,你没钱;劫色,你这色不劫人就烧高香了。”袁满冲刘虻抛媚眼:“那姐姐就劫你吧。”
最早,二人在北门住过一段,房东是个50来岁的鳏夫。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房租挺优惠,两居室,每月400元。住了不到半年,袁满死活要搬出来。刘虻问原因,她哼哧了半天,嘴就像个棉裤腰,半天才嘟囔出几个字:“他不正经,老偷窥!”
袁满不是刘虻的女人,刘虻也从来没把她当做女人。袁满像个爷们儿,刘虻和很多人这么说,这没有一点诋毁她的意思。袁满和粗啦啦的男人们拼酒说粗话,有一回,她和刘虻在一个屋挤了一宿,看世界杯,几乎都乐疯了。两人兴奋至极,不约而同拥抱了对方。袁满笑得眼睛没了,牙床子都露出来了。后来他们搬到师大南边。再以后搬到了现在的住处。袁满那屋就像个狗窝,乱七八糟的。女人的玩意到处乱丢。刘虻在卫生间常常被她滴水的蕾丝胸衣弄得一头水。刘虻气得冲着她骂:“收好你的破玩意,小心我给你扔了!”袁满从不理会。她常常穿着睡衣就在刘虻眼前晃,丰腴的身子让刘虻初时心跳,后来就见多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