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程致远将笔放下,说道:“相救王恬那晚,咱俩藏在窗下,曾听常平提到程一峰和姑姑有过旧情,他说姑姑对程一峰难以忘情,因而至今未嫁。如今姑姑年近四十,确是没有嫁人的打算,常平所言属实。那位已故的大年叔叔当时问常平:‘你没有亲历此事,何以知晓?’常平回答听猴哥说的,那位猴哥是华宏社的大人物。我想像程一峰这样的人物,当年应该有不少人关注他,既然有人说他死了,想必真的过世了吧。”
温姝见程致远说完神色自若,对程一峰的死讯似乎并未感到难过,颇有些出乎意料。
跟着又听程致远道:“蔚叔叔初见我时,没认出我和程一峰长得像,俊彦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足见他二人许久没见过程一峰本人和照片了。”说到这里,表情微现难过。
顿了一顿,道:“常平那晚还提到:姑姑父亲做了一件事,导致程一峰和项家闹掰,姑姑相助父亲,不得已与程一峰对立。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他二人绝交之后,程一峰很快和我妈妈好上了,然后生下了我。”
温姝心念一动,问道:“你肯定程一峰是你父亲吗?”
程致远道:“肯定。”
温姝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再问下去,心想:“他既已肯定程一峰是他父亲,又推断出程一峰已死,怎么还能这般镇定?”
自打俊彦提到程一峰的死因是枪杀,程致远内心便产生了恐惧。他招呼温姝过来,其实潜意识里知道答案即将揭晓,只是具体过程如何,他要一边观察纸上的人物关系图,再一边理顺思路。所以温姝听到的内容,是随着程致远的想法脱口而出的,并非之前先想好了。当程致远确信程一峰已死,心想反正事情已经发生,悲伤已晚,更何况与其受到情感羁绊,不如清醒理智分析出结果。
他暗自调息,以内功稳住心神,抑制悲伤的情绪,续道:“俊彦提到的那位杨师傅,便是我师父本人。师父当年化名‘郝爷爷’,看似假装与我偶遇,实则有意亲近我。后来师父教会我做人的道理,我这身本领也是他亲授的。师父临别之时,提到父亲曾向他磕头,想来父亲也是他徒儿了。师父于我父子当真恩惠极重,情深似海。”
温姝心中感动,暗想:“将来我见到这位杨师傅,定要好好向他致谢才是。”
程致远续道:“师父和妈妈是旧相识,不过打从我认识师父起,师父从没去过我家里做客,他似乎不愿与妈妈相见。师父曾交给我一块手帕,凭此信物转告妈妈,免她担忧我长时间外出受人加害。妈妈起初不愿我向师父学艺,后来不知为何又愿意了,想来这里面一定包藏了某件重大变故,致使妈妈改变了主意。”
“师父离开的那一年,恰好是俊彦提到杨师傅登门拜访的那一年,由此我断定杨师傅就是我师父,不然谁会有那样的本事?当年师父向我告别,承诺将来再相见时,便将所有实情都告诉我。我想师父应该不比妈妈知道得少,可惜这些年我一直没再见过他,也不知师父现在身体是否康健。如今师父年事已高,依然在江湖上奔波,自是受我父子拖累的缘故。”说到这里,垂下目光,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
温姝提议:“等咱们长大了,好好侍奉杨师傅,为他养老送终,你说好不好?”
程致远道:“那当然再好不过,怕只怕再也见不到师父,无法尽这一点孝道。”
温姝笑道:“杨师傅有通天的本领,又与你家渊源深厚,岂会刻意避而不见?我想他一定有要事在身,等他办完了事,一定第一时间赶来与你重逢。”
程致远想起过往在公园里,杨万仪整治招摇撞骗者的手段,登时收起失落,笑道:“师父不去修理人家,人家已经烧香拜佛了,谁敢主动去招惹他?我这担心当真多余之至。”
温姝笑道:“是呀,真的不必担心。”
程致远忽然面色一沉,转而说道:“之前俊彦说走了嘴,提到了‘项’阿姨,后来改口说是像保洁阿姨。姝儿,我姑姑名叫项云。”
温姝脸色立变,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颤声问道:“难道……来这里喝酒的那位女士,就是你姑姑本人?”说完,身上莫名感到一阵凉意,双臂不自主抱在一起。
程致远道:“正是!姑姑财力雄厚,这家酒店就是她名下的。”
温姝牙关打颤,支吾道:“她……她……”
程致远侧目凝视,观察温姝神色,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温姝拼命摇头,一缕缕秀发甩动来去,遮住她惊恐的表情。
程致远回过头,目视前方,缓缓地道:“不用瞒我了,你明明已经猜到了。”
温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不,不会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扑到程致远怀里,将他死死抱住,似乎怕他就此离开。
程致远放下笔纸,搂住温姝肩膀,道:“开枪杀死程一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从小到大敬爱的姑姑。”
温姝听他说来了,泣道:“不是的,不会的,她是重感情的人,她不是杀人凶手。她来这里缅怀程叔叔,昨天你也亲眼所见,凶手怎会如此?”
程致远道:“姑姑待我极好,妈妈的命也是她救的,除非我丧尽天良,才会故意诬陷她。”
温姝泣不成声,哭得极是伤心,道:“你心地很好,你不会……她……她也不会……”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
程致远感觉温姝身子晃了一下,轻轻将她放开,道:“每次妈妈见到项云,表情总有些不自然,倒像是畏惧她那般。光明山庄人人对项云又敬又怕,我早已见惯了,现在想来,妈妈竟从不当她面叫我儿子,这不是很奇怪么?何况她二人既非感情亲厚,项云何必多此一举,常年悉心照料我们母子?妈妈尽力隐瞒真相,根本原因不是怕我知道,而是怕项云瞧出破绽,为了掩人耳目,妈妈甚至不敢见我师父一面。杨师傅是我父亲的师父,他明明有本事杀掉项云,为徒报仇,却费大力气教我功夫,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亲手报仇雪恨。妈妈起初不愿让我学武,是担心我报不了仇,反被项云所害,就算我学有所成,大仇得报,仁义胜的兄弟遍布营城,我娘俩又能逃去哪里?”
这些话温姝句句听在耳中,但觉心口犹似针扎,尽管不忍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程致远分析得有条有理,脑中不断盘旋:“致远为什么这样命苦,他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他的亲人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平,为什么……”再次抱紧程致远。
程致远无动于衷,续道:“还有那个陈雄,师父说他先前比武输给我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只是比武输了,怎会记恨这么久?何况我父亲早已过世了,项云至今不嫁,陈雄便至今不娶,那明明不是比武输了记仇,而是情敌之故,只因我父亲当年曾坏了他一桩好姻缘。妈妈怕我冲动,贸然去找项云寻仇,枉自送命。蔚叔叔想认我当干儿子,他的想法和妈妈如出一辙,所以他不让我看到父亲的死因。那天在校门外,蔚叔叔讳莫如深,侧面叮嘱我要相信亲人的话,不能相信外人,那自然是怕我被项云的一面之词蒙蔽了。”
他越说越是愤慨,提高嗓音道:“妈妈闭口不提,师父从旁遮掩,蔚叔叔刻意隐瞒,哼!他们都怕我发现真相。是啊,只要我被蒙在鼓里,便可长期享受项云因悔过而贴给我家的优待。我程致远堂堂男子汉,岂能因为小恩小惠认敌为亲?”
温姝听他不再称呼姑姑,改为直呼项云姓名,方才语气也恶狠狠的,知他心中已生了怨毒之念,现下不过是在尽力克制。她清楚此刻任何安慰劝解之言都属无用,一时间思绪烦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心头一片茫然。
忽然程致远不说话了,温姝感觉他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听他在耳边平静地说道:“傻丫头,昨晚你的眼泪真是白流了,项云根本不是来这里缅怀的,她是来忏悔的。”
温姝道:“忏悔,那说明她还是善良的,坏人是不会忏悔的。”
程致远摆弄着温姝的发丝,道:“虽然推断出项云杀了我爸爸,可是有几个疑团眼下仍无法解开,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温姝仰起头道:“无法解开,那就说明假设不一定成立,难道不是吗?”
程致远盯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微笑道:“姝儿,你太善良了。”
温姝听他口气软下来,迅速擦除眼泪,道:“项……你姑姑不是对你很好吗,如果她真是杀你父亲的凶手,为什么不连你也一起杀了,坏人都会那样做的,不是吗?坏人会养虎为患吗?”
程致远道:“姑姑对我严厉,却非故意找茬,相比妈妈给予的母爱,她的爱更像是父爱,绝非虚情假意的应付。以姑姑的势力,斩草除根太容易了,根本不用耗神欺瞒我。那次妈妈得了绝症,姑姑亲自大老远找来好几位名医,因为不把握,她还提出送妈妈去德國治病。这主意可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在德國期间,妈妈的手术费、住院费、看护费,连同我留学的学费,也全是她主动出资的,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我和妈妈是没钱治绝症的,当时姑姑但凡不提,我们也想不到去国外治病。倘若妈妈最终无法治愈,谁也不会赖姑姑见死不救。”
言念及此,程致远静思片刻,心想:“她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对我娘俩竟这般好?只因杀了我父亲而感到后悔,这目的会不会太单纯了?她不怕我长大后报仇吗?难道她讨好我,是为了将来争取我的不杀之恩?”
忽听温姝说道:“致远,你先别急着记恨谁,俊彦的话是他听来的,做不得准,咱们可别冤枉了好人,还是先彻底查清楚吧。”
程致远被她的话提醒,想到一事,嘀咕:“师父等了十几年,布下天罗地网,终于将杀害俊尘叔叔的元凶解决掉。师父花费这样大的功夫,说明他和俊尘叔叔关系很好啊,怎么俊彦却说俊尘叔叔不肯向师父请教武功呢?”
程致远话声甚轻,温姝还是清楚听到,说道:“是啊,这完全说不过去,所以咱们更得查明真相,绝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程致远听到“真凶逍遥法外”,不禁心头一凛,暗想:“父亲若非姑姑所杀,却是何人所为?莫非是我从没见过的人干的?倘若凶手非亲非故,大伙何必齐心瞒我?倘若真是姑姑所为,她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反而养虎为患?难道她忌惮师父?凭姑姑的势力,她会忌惮师父吗?就算她真的忌惮师父,不理我们娘俩也就是了,何必对我谆谆教导,还尽力救活我妈这位知情人?按理说我妈死了对她有益无害啊,以她的阅历和头脑,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莫非她因为悔过,真正成为良善之人了?”一时间脑中念头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