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卫生间,程致远正要返回教室,就看到门外不远处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他进门之前没有认真察看周围,但想没听到走廊有动静,又没人上前提醒自己,于是当做无人看到,没想到还是中了埋伏。他想这人并不急着收网,事后再抓现行,如此沉稳老练,必定不易对付,当下硬着头皮走向人影。
只听一个年轻男声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程致远一秒前还心存侥幸,没准对方是前来如厕的老师,但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当场认定了对方的身份,装傻笑问:“您好,请问有事儿吗?”
男生上前一步,走进灯光下,道:“你是学生,不应该使用教职工专用厕所,因为违反校纪,我要给你扣分。”
男生义正辞严,上前之际,程致远但觉一股正气扑面而至。借着灯光打量男生的脸,见他四方脸型,阔口高鼻,两条浓黑粗眉尽显阳刚本色,光辉掩映之下,一对星眸格外闪亮,隐含凛然之气。
程致远看到这副不怒自威的神情,心下凉了半截,随即注意到他手臂上的袖标,俨然红底黄字,绣着“政教处”三个字。他第一次借用老师方便的所在,便被当场擒获,不禁暗暗叫苦。
男生见程致远不肯报名,道:“我叫蔚然,如果你对我的纪律检查不满意,可以去政教处投诉我。”
程致远忙不迭道:“不,我没有不满,的确是我做得不对。”
蔚然道:“那就请你说出班级和姓名,我还要回去上课。”
程致远道:“我叫程致远,三十三班。”报完班级姓名,程致远看到蔚然校签上写着:“高一年组三十八班,蔚然。”突然想起中考放榜那日,学校排名第一的同学就叫蔚然,顿时肃然起敬。
蔚然将程致远名字记在本上,问道:“看你校服这么新,应该是高一年组的吧。”
程致远问道:“这栋楼里的同学,不都是高一年组的吗?”
蔚然道:“我知道,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需要确认一下。”
程致远道:“这倒也是。”
蔚然记完,照本宣读:“高一年组三十三班程致远,该生于晚一下课后,擅自使用教职工专用卫生间,而且没有佩戴校牌,并且未在规定时间内回到教室上课。综上所述,一共扣二十分。”
程致远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蔚然鉴貌辨色,道:“如果你有任何异议,可以向政教处申述,届时我会到场,我们当面对峙。”
程致远问道:“一泡尿滋没二十分?”
蔚然耐心解释:“擅自使用教职工专用卫生间,这一项扣十分;预备铃响起后两分钟内,未按规定时间进入教室,这一项扣五分;在校区内未按规定佩戴校牌,这一项扣五分。加在一起才是二十分。”
程致远被气笑了,道:“这也太扯了吧。”
蔚然见他表情存有疑惑,缓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我是严格遵照这本《东方中学高中部一年组学生检查规范条例》执行的,你的行为已构成三项违纪,具体惩罚办法和扣分规则,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将小册子翻开,逐条指给程致远看。
程致远真不信有人如此无聊,可是仔仔细细看过之后,的确上面写得非常明确,道:“就算有据可查,也太狠了点吧。”
蔚然道:“扣分不是目的,目的是让同学们自觉遵守校规校纪。你有了这次经历,今后就能牢记在心了。”
程致远从不违纪,一次便被扣了二十分,心下很不情愿,道:“我保证以后不再犯了,要不你高抬贵手一次,这次先别扣分了吧。好不好,蔚然同学?我保证铭记于心。”
蔚然道:“我这样做,并不是和你过不去,相反是在帮助你。假如这次纵容了你,你就会存在侥幸心理,反而害你犯更大的过错。虽然你现在眼神很真诚,我也认为你不是屡教不改的人,可是为了一视同仁,分还是得扣的。”
程致远道:“你不用过分担心,真的,我说不犯,那就一定不犯,我很自觉的。”
蔚然叹道:“爱多者则法不立,我作为政教处选拔出的学生,一定要捍卫纪律,否则就是辜负信任。何况这本册子是我亲自编写的,我怎能自己不遵守,违背自己的本愿呢?”
程致远听说这本害人的书是蔚然亲自编写的,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寻思:“你自己也是学生,何苦要为难学生,和同类过不去呢?”想了想,道:“既然扣分不是目的,不如这样,只扣五分,小惩大诫。”
蔚然摇头道:“小惩是无法大诫的,应该准确量刑才对。校方这样规定,我就这样执行,很抱歉,我虽然同情你,可是法不容情,请你谅解。”
程致远见他回答自己之前,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心想:“他这人心肠不坏,只是头脑迂腐而已。我如尽力说服他,应该能够减刑。”随即想到:“这样的人不能晓之以理,何况我本就理亏,不如试试动之以情。”当即摆出一副哀戚貌,问道:“蔚然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上厕所吗?”
蔚然眉毛一挑,问道:“因为憋不住了?”
程致远见蔚然突然换上一副天真的表情,倒像是无知小儿尽力揣测大人故意刁难的问题那般,险些破功,当场大笑出来。他强忍住笑,脸上哀容不减,摇头道:“你只答对了一半。”
蔚然想了想,又猜:“难道是水喝多了?”
程致远摇头道:“因为我马上要尿裤子了。”
蔚然呲了下牙,一脸关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啊。”
程致远打个哆嗦,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天气很冷?”
蔚然道:“还好,不过晚上的确有点凉,毕竟是秋天了,早晚温差会大一点。”
程致远道:“今天下午放假,我刚走出校门,就发现一个女同学正冷得瑟瑟发抖。我想男同学应该主动关心女同学,于是主动上前询问,才知道她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我听后于心不忍,将校服借给她穿,都怪我太大意了,居然忘了取回校签。”
蔚然道:“同学间应该相互关爱,你的动机没错。你能主动发现别人的难处,可见你的心肠很好,观察力也不错。”
程致远道:“坏就坏在心肠好,我当时关心心切了,你知道,女孩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全怪我太善良,最后还不是自己找罪受?”
蔚然坚决道:“程致远,你不能这么想!人生道路充满挑战,怎么能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呢?何况你帮助别人之前,就要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好人都是这样的。”随即想到一事,问道:“那你这身校服是谁的?”
程致远道:“我买了两套,以备不时之需,也方便换洗。”
蔚然觉得这个理由没有瑕疵,点了点头。
程致远道:“其实刚才我一直在厕所前面徘徊,走近了又走远,离开了又返回,我实在不想为学校抹黑,可是又憋不住。唉,都怪我膀胱太小了,真的太小了。”
蔚然安慰道:“人的膀胱有大有小,那也不是你的短处,你不要为此自责。”
程致远苦着脸道:“谢谢你的安慰,你真是个大好人。”又道:“我想直接尿在裤子里,那就不会违反校纪,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而且我怕换裤子耽误上课,万一熏到同班同学,可就万死莫赎了,熏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蔚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外面上厕所呢?”
程致远弯腰揉了揉膝盖,道:“这里伤了,很痛,一摸就痛,哎唷,又痛起来了。”
蔚然没有识破程致远拙劣的演技,问道:“这么说来,你是因为膝盖受伤,才迫不得已使用楼内卫生间的?”
程致远扮够了演员,开始诗人附体,苦笑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最近我真的很不顺,算了,你要扣分就扣吧,那是你的职责,我不该干涉你的判断,更不该让你为难。正所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蔚然认真思索,没有再说下去。
程致远观察蔚然一本正经的脸,心里有点期待,也有些许紧张,甚至还有些好笑,静候蔚然宣判结果。
良久,蔚然道:“假如你尿在裤子里,不好意思对同学说,擅自回寝室要被扣十分。等你熥(tēng)干裤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肯定耽误做题效率,继而影响成绩。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呢?”他最后一句乃是自问,说话时却看着程致远。
程致远见状,继续扮可怜。
又过了一会,蔚然道:“站在你的角度分析,显然你已经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可是校规却要扣分,这说明校规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程致远附和道:“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
蔚然道:“看来的确是校方疏忽了。”下意识看了看手表,惊道:“哎呀,已经这时候了,你快回去上课吧。”
程致远道:“问题还没解决,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而且咱们聊得投机,干脆等你想通了,我再回去上课吧。”
蔚然道:“我一个人想就行了,你回去吧。”
程致远问道:“那扣分的事呢?”
蔚然道:“我现在没法答复你,这件事不是小事,我一个人不能擅自做主。不如这样吧,等我向学校汇报情况,大家集体讨论过后,我再通知你结果。”
程致远可不希望一群人讨论自己上厕所的事,道:“太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直接扣分吧,我下次注意,少扣点就行了。”
蔚然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一来不能用别人的疏忽惩罚无辜者;二来我们检查纪律,不是为了错怪同学,而是为同学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让那些不愿学习的人产生畏惧;三来……”一时找不到理由,道:“反正不行,这件事必须集体讨论,如果拿不出妥善的意见,我坚决不同意给你扣分。”
程致远见他态度坚决,道:“那好吧。”向蔚然告辞。
他走出几步,回头看时,蔚然还站在原地沉思。程致远明知此事荒唐,心下仍微感歉仄,心道:“大不了扣几分,我何必捉弄他?他也真是淳朴,我说出那样的荒诞之言,他竟也信了。”
程致远有所不知,蔚然处事向来以无畏和勇猛见长,任何敢于挑战规则的人,势必遭到口诛笔伐。蔚然极有战斗力,普通人的耐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屡战屡胜,越战越勇,很快名声在外。方才程致远一上来就承认错误,而且始终态度良好,蔚然只当程致远是初犯,这才受到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