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城某村。
夏银玩了一夜的手机,正想入睡。
母亲的话还在胸中,像是一根刺,让他难以释怀。
但他也已经习惯了。
这几年来,每次回家,夏银必和老妈冷战,第一年是驾照,第二年是会计证,然后教师证......
一点点堆积,临近毕业,却没有去处,不仅夏银慌,家长更慌。
可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夏银,无论烦恼与否,时间依旧流淌,过不了多久还是会一如当初。
他知道,有些时候自觉事大顶天,心里憋得难受,但当真正经历之后,却发现其实跟着时间走,漂来漂去便过去了。
没有永远的幸福,同样也没有永远的不幸。
和家人吵架了,锁门玩一夜的手机就行。
这也是这几年夏银在家过年的方式。
但现实明显不可能让他平静度过新年。
心里刚刚平静,睡意正巧充满大脑。
剧烈的响声震荡大脑,耳膜仿佛被重锤击打!
艹!
外面居然在放鞭炮!
夏银不爽地用被子盖住脑袋,但声音还是无法阻挡。
万般烦躁的情绪从心中升起,就连对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抵触。
看了眼手机。
才刚刚凌晨五点。
夏银抿着嘴,叹气的同时把手机往棉被上一砸,起身开门。
鞭炮的声音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的冷气,寒风吹进房间,夏银打了个哆嗦,裹紧大衣,朝外走去。
外边天还没亮,院子里点着灯,从厨房的窗户往里看,人影晃动,里边有不少人在准备早上的吃食,老土鸡汤的浓香飘出,顶上的细烟囱冒出青烟。
而外边,院子角落的枣树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红炮仗,两个小孩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小舅冲他们一笑,手里捏着点燃的香就往前凑去。
鞭炮噼里啪啦地再度响起。
看着小孩子尖叫着拍手,夏银堵上耳朵,烦躁的情绪居然渐渐平和。
他啪嗒啪嗒地踩着外公的大号拖鞋走进厨房。
顿时一股热气扑面,身上的寒瞬间消散,厨房里人头窜动,一片热火朝天,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站在门口,夏银有些不知所措。
“哟,小银饿了吗,饿了就准备吃饭吧,马上就好。”三姨正在炒菜,看见了他,手上一边翻动一边说。
表妹陈诗雨在打下手,冲他恬淡地一笑,点了点头。
“过年好呀,哥。”
夏银受宠若惊。
“小银没过咱这边的早年吧,不习惯没事,先去睡会儿睡醒了再起来吃饭,外婆给你留着”外婆用围裙擦了下手,一脸关心地走来。
夏银正想答应。
“妈,你别管他!他不困!平常起得比这还早呢。”这是夏银他妈。
夏银半睁着眼皮,懒得说话。
说啥就是啥吧。
外婆一愣,又说:“那你饿吗,饭还得等一会儿,饿的话就先去找点糕点,就在电视机旁边,算了,你应该找不到吧,我去帮你找找。”
“妈,你不用管他,他自己饿了回去找的。”
“是是,我自己能找。”
夏银懒得再呆在这里,双手插在睡衣兜里小跑出去,经过满地的红色碎纸屑,发泄般地顺手摸了把两只小鬼的脑袋,然后抢过他们手里的炮仗。
“小银哥!!!”
奶声奶气的两声责备。
夏银笑笑,心里的苦闷少了大半。
厕所就在外边。
他穿着拖鞋就往门外走去,推开门,看门的大黄狗一见人,便起身在他脚边跑跳,以为是来给它喂饭的。
夏银摸摸它的脑袋,看向远处的山,在那天际明与暗交界的地方,薄雾笼罩间,夜空仿佛被油水浸透,一半变成半透明的色,皎洁中带着微微的酡红。
过年啊。
此情此景,让夏银不仅心生感慨,想要大声欢呼。
“呜啊!!!!!”
他叫了,冲着山谷间。
回声游荡。
“啊啊啊啊啊啊!!!!”
他又叫了,大黄狗被吓得跑回狗窝。
但夏银毫不在意。
蔑视了一眼,他大张双手,胸中满是豪气,想象着自己是登上泰坦尼克号的小李子。
“我不做人啦!!!!!”
然后话语刚落,就见两个熟人在下边的公路边上盯着他。
顾寒和易安。
六目相对,场面有些尴尬。
夏银低头捂脸转身,双颊火烧般的烫。
“阿银,过年好啊!”顾楠版本的顾寒远远地就冲他招手,声音如百灵鸟般清脆,“她”一身红色的高领修身毛衣,勾勒出让人下体疼痛的线条。
易安跟在后边,一身红色毛呢大衣配黑色长靴,气势十足地对夏银点了点头。
夏银抬起头,尴尬地笑笑,看见两个人的穿着后,脸红得更厉害了,他把手悄悄插进裤兜里,开始重新摆放位置。
他居然对一个男人有了冲动......
三人表情各异,一起回到了厨房。
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吃食已经摆上八仙桌,但几个主菜还没端上,三姨和大姨妈还在忙活,外婆和夏母拿出碗筷,小舅继承外公的工作,端着酒与米去祭拜祖先。
小辈们坐在自己位置,陈诗雨正在拍照,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缠着表姐想要手机玩,陈诗雨一脸宠溺,开始带着他们自拍。
而夏银和自家老板、易安姐坐在一起,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顾寒撑着下巴,眼神万般温柔,他突然说:“很神奇吧。”
“嗯?”夏银扭头看他。
又不好意思地扭开。
易安不解地盯着他。
“这样的景象,维持了千年,你能想象千年之前,也有这样的一家人,在夜晚相聚,祭拜先祖,为孩子祈福,然后一代一代延续,直到如今,”顾寒的眼仿佛逐渐丢失了焦距,往向了曾经,“难道这还不神奇吗?”
夏银也呆滞了,他揉了揉手心,想象着,曾经外公教会了小舅,曾祖教会了外公,然后更早更早,一直到千年之前,一家人,祈求来年的幸福。
稍有意外,一脉消亡。
所以这就是华夏啊......
不信神,不信天,唯独相信的,只有给自己留下生命与财富的先祖,维系千年的记忆中,这份情绪只会愈加浓郁,永不逝去。
易安也看着对面的两个小儿,目光灼灼。
小舅端着酒菜回到厨房,一家人才开始动筷。
“话说你们都吃啊,不用等我啊。”小舅笑眯眯地坐在自己孩子身边。
夏银知道,这种话听听就得了,真敢动筷子,不得被老妈骂死才怪。
“没什么事了吧?”夏银的母亲问。
“嗯,基本没事了,待会儿吃完,中午再上山。”小舅坐下,接过大姨妈递过来的筷子。
夏母突然沉默。
“上山?”易安偏头看了眼夏银。
夏银摇摇头,同样表示不解。
“就是去拜拜你外公啊,”外婆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先别说这个,都快吃饭。”
忌日啊......
夏银恍然大悟。
不过这又是过年,又是忌日......
老爷子挺会挑日子的,夏银偷偷看眼自己母亲。
毕竟这样就没有借口不回来了。
“我,中午也去一趟吧。”
正吃着饭,夏母咽下一口青菜后,低着头不经意来了这么一句。
夏银心颤了一下,大脑甚至没有思考,下意识地跟上了自己的母亲。
“我也去。”
几个姨相互对视,面上有了笑意,连连答应起来。
村子里的鞭炮声不知何时消停下来。
也许正因为这样,在外头玩耍的小孩的声音显得更大了。
为赶在午饭以前,外婆还有夏母,还带着夏银三人组,一起出发去为去年次日去世的外公扫墓。
他的坟墓盖在可以俯视全村的山顶上,风水极好。
去墓地的路上,外婆一边走,一边跟夏银和顾寒讲在山里的故事,比如永不枯竭的黑龙潭,亦或林中的野山猫偷吃家鸡,还有夏天山顶的火亮虫。”
“火亮虫?”
易安有些兴趣,冷淡的眸子有些闪动。
“就是萤火虫哦。”顾寒笑着解释道。
这里经过一段上坡,外婆体力有些不支,于是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但依旧慈祥地笑道:”以前山上有个大湖,老人们都说湖里藏着龙,一到夏天,龙就会蜕皮,碎掉的老皮飘出来,到了晚上就会发光......几年前好多人大老远来这边看,晚上就来找我们住。“
夏母本风风火火地往前走,手里提着一大袋子水果,当外婆开始讲述时,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静静地倾听。
看见自己的母亲喘气,夏母皱眉,想去搀扶一把。
外婆不理会,躲过自己女儿手后,拉住夏银的衣角,开始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夏银苦笑,没想到自己外婆居然还有点......可爱?
易安和顾寒在后边被这一幕逗笑了。
夏母尴尬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轻哼了一声,大步向前,甩开了众人。
外婆一边又抱怨起来。
“但你外公打从来看不起那些看虫子的小年轻,在山脚住了几十年,也从来没有带家人上去过......”
说到这儿,没话了。
夏银沉默了三秒
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从没见过的外公被葬在山顶的原因了。
他回头悄悄瞥了眼自己的外婆,见她还是那慈祥的笑容。
后背竟有些发凉。
五人即将疲惫之时,终于走到了公里的尽头。
公路的尽头是一块挡路的石碑,石碑的背后便是整个山顶,山顶地形平坦,没有树木,长满了草。
外婆说的没错,从墓地可以看见不错的风景。
有一缕泉从远处的岩石下涌出,形成了小片的山顶胡,湖水溢出,便往山下流淌,流向底下的整片村庄,滋养万物。
湖边的小丘上,立着数个坟墓。
其中一个,便是夏银的外公。
想不到老人一辈子没带家人上山看过风景,在死后,家人却要到这儿才能看望他。
真是讽刺啊。
夏银看着哭泣的母亲,还有在一旁安慰她的顾寒和易安。
他心里想到。
话说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她会不会哭呢......
或者,我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