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回移花接木
这是杭州府境内的一处驿站,曾是朝廷秘密屯军之所,后来废弃改为驿站。朝廷多年来对沿海抗倭,凡机密要件,专从此过。因往来者不是锦衣卫的密差,便是前方的军机密使,故而十分隐蔽。
这样一处机密驿站,在今年的上元佳节,却热闹非凡。
从几日前收到一份公文开始,掌驿的将军便令人拿了公文去了杭州府一趟,次日便有当兵的运来好几大车酒肉米粮,整整堆满了两大窖。
赵三儿已经在此守备了三年之久,他也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押送的官差中,居然还有和尚道士,他自然不敢多打量,但也实在忍不住留心去数了一番,数到一百五十多人时,便数乱了。
一众犯人由一个虬髯大汉和一个俊美的中年人负责。二人自入驿站之后,清点了四五遍,真真切切七十二人,各个镣铐在身,血衣成痂,。
领头的一是个极不起眼之人,另一人后背一把金灿灿的大刀,却极为显眼。
赵三儿又被安排在了门口侍候着,见领头的二人对一帮和尚道士极为客气,心中更加疑惑了。
掌驿将军跑前跑后,亲自张罗着,赵三儿心里骂道:“瞧这副小人嘴脸,侍候你亲爹也未必有这般周详!”但还是羡慕着人家这等能够跟上差说得上话的机缘,暗想这没准儿今日过后,这小子果真要被提拔了。
忽然一个当差的飞了进来,径直跑进了堂去,墙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几个,被一个当官的以一句“自己人!”给唬退了。
方进去那个声音极大,喘着气喊道:“宋大人,喜事了!戚继光来报。”
屋内的喧闹戛然而止,领头的拿起了文书,看罢一下拍碎了桌子,然后放声大笑。
背金刀那个领头的伸手抢过了文书,看了老久。
一个黑大汉吼了一句:“到底啥事儿?”
那领头的止住了笑声,又轻笑道:“木剑与谭道长、李飞云及楚江寒几人,深入虎穴以身为饵,引贼军入了戚继光的伏击圈,并在宁德会同张继夫妇大破贼军,或诛杀或遣散贼军近三万之众,我大明去一患矣!”说着竟语带哭声。
问话的黑大汉一声大叫,然后吼道:“哈哈哈……连我二哥也来啦,看来此翻咱兄弟一个也没拉下呀!太好啦……太好啦!”
众人先是窃窃私语,紧接着便连一众和尚道士也耐不住喜悦,乱哄哄说笑了起来。
领头的正是宋忠,已然红光满面,举起了海碗死活要向觉通大师敬上一碗。
宋忠大喜之下,竟将那公文传与众人一一细看。姚道虚忙道:“这官府的公文,出家人只怕不便观瞧吧!”
宋忠道:“此次若非诸位仙师活佛出手相助,安得功成?列为俱是庇佑我大明的真神祇,区区文书哪里还看不得?”姚道虚笑着接过文书,细读过后,又传与旁人。
石象更是喜上云霄,居然要拉着伤势未愈的沈毓海喝,被判官愁喝住,又笑着找别人去饮。
堂上一片哄闹,倒惹得金刀大不自在,不时的向宋忠劝道:“宋大人,如今一众人犯尽皆押与此间,兹事体大,咱们还是少饮为妙,免得误了大事。”宋忠笑着回道:“无妨,无妨。时值上元佳节,又逢捷报传来,此行算是大功告成了,真可谓双喜临门,安得不饮?”
酒至酣处,姚道虚起身道:“宋大人,诸位大人,此次我等是兄弟奉命下山,如今已然功成。待诸位将人犯压上运河之后,我等便要回山向掌教复命去了。一来众位人数众多,二来运河之上畅通无阻,诸位大人神通广大,谅也无事了。”
旁友武当冲字辈道士冲宁道长亦道:“此行已然功成,待诸位登舟自运河离去之日,我等众道士也要回山去了。”
宋忠与金刀闻言变色,良久之后,宋忠方道:“众位俱是山中高士,得道真仙,按说此行已然功成,要回仙山修炼,下官原也不敢阻拦。只不过,诸位此行乃是奉皇命而来,诸位如此回去,回京之时圣上若是问起,下官该如何回复?”众道士闻言一时无语。
金刀也道:“诸位万里奔波,舍身用命,功在千秋万代。就这般回去,圣上如赐恩典,朝廷若有褒奖,世人不知诸位淡泊名利,只会说我与宋大人等一众当差的寡廉鲜耻,竟独贪此十天之功……”言罢哈哈一笑。
宋忠听罢放声大笑,冲宁、姚道虚等也随声大笑。
宋忠笑罢言道:“诸位仙师稍安勿躁,待下官连夜向圣上请下旨意来,再做计较不迟。”
武当、全真众道士,再不敢提,复吃喝一阵。
及至三更时分,门外负责巡视的陈璋忽然跑了进来,附耳对宋忠和金刀嘀咕了几句,又跑了出去,二人脸色微变。
不一时负责巡视的陆云汉也跑了进来,也嘀咕了几句,闪身出去。
宋忠与金刀脸色复又平和,宋忠低声道:“这么快?”金刀点头道:“咱们押了这许多的犯人,自然比不得六百里加急来的快。”
众人尚未觉察出二人的对话,宋忠已然站起身来,高声道:“诸位,诸位,有皇差来传圣旨了,大家且随我到院外迎接吧!”
石象尚自海饮,便被小范蠡沈三拉了出去,跪在了最后。
脚步声起,石象懒散惯了,欲起身探看,又被小范蠡和沈毓左右拉倒,趴在地上。
但听宋忠朗声道:“臣等恭迎天使!”一个极细极高的声音喊道:“宋大人并诸位免礼!”石象再欲起身跟,又被小范蠡妇女拉住。
那声音又道:“这荒郊野外的,诸位又方经了刀兵,我看咱们就一切礼数从简吧!咱家此来,是来传皇上爷的口谕来了!”
宋忠率先叩首道:“臣等恭请圣安!”石象烦啰嗦,心中正正在咒骂,那细声高喊道:“圣上口谕:武当、全真诸位真人,少林诸位圣僧,并锦衣卫、六扇门的兄弟们,此翻你们辛苦了!你们得胜的消息朕已经知道啦!朕在北京等着你们,要一个不少的回来!把那些反贼头子们也活生生给朕押来……”
未及说完,石象嘟哝了一句:“就地宰了多省事,还活生生押回去做甚……”一边的沈三、判官愁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判官愁恐他言语惹出祸来,伸手已经点了石象的哑穴。
也得亏他几个跪在最后,那传谕的也未听见,早被宋忠与金刀二人拥着进了堂去,又有锦衣卫、六扇门的几个也簇拥着同来的皇差进去。
众人一阵礼让,方才落座。宋忠又令重新摆宴,熙熙攘攘个把时辰后,方才开宴。
酒宴一开,众僧道见了皇差不免拘谨起来,全无时才的豪兴,便连石象也觉得这宴席瞬间索然无味。
宋忠与金刀等官差久历逢迎之场,不一时已将八个皇差灌醉。
宋忠已然大有醉意,叹道:“钱公公久住京华,此次不远万里而来,倒真是辛苦啦!”那姓钱的回道:“咱家比不得诸位大人,只不过是主子万岁爷跟前儿一个跑腿的,蒙万岁器重,这才能有这么个效劳的机会,实不敢言辛苦二字!”
金刀赔笑道:“是。钱公公久伴圣架,乃是不世修来的福分,此次又身领皇命而来,可见圣上之器重。日后下官等还要仰仗钱公公照应才是。”
宋忠随手一挥,门外两个大汉提进来两个红木箱子,摆在了钱公公身后。宋忠举酒笑道:“咱是个粗人,生平做事不会拐弯抹角,这里是下官等从海外得来的一些小物件,公公等一路辛苦,日后分与众兄弟添置些衣物吧!”
那姓钱的脸色一变,扯高了嗓子言道:“二人大人这是做甚?是笑话咱家几个寒酸吗?”
金刀赔笑道:“公公休做此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下官等如遇疑惑,还要向公公请教呢!”
那姓钱的环眼一扫众僧道及小范蠡等人,咧嘴一笑,道:“这不是当着这么多世外高人的面,存心要咱家几个现眼嘛!”
金刀笑着添酒,宋忠则举杯相进,大手一挥,几个壮汉已会意将箱子抬了下去。
石象见了生气,哼了一声,高声道:“这么多犯人,还要千里迢迢押送进京,照咱看来,就该一刀一个,就地结果了才是!”
小范蠡又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喝住。
金刀笑道:“下官眼下就有不解之处,还要请教公公了!”
那姓钱的瞪了石象一眼,哼了一声,才转过脸来对金刀回道:“神捕消遣咱家了不是?您这般精明,还问得着咱家吗?”金刀笑道:“还请公公为大伙儿指点迷津!”
钱公公笑道:“既然诸位这么有心,咱家就当着大家的面儿,给说道说道!省的让人家说咱家拿了好处不办事儿。”金刀忙抱拳道:“下官洗耳恭听!”
钱公公道:“这些个反贼闹了这么大动静,还不是教咱们给收拾了吗?万岁爷要大家伙儿将这些个贼寇活活押上京城,就是要天下人看看,任凭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万岁爷下旨,就都能被降伏的干干净净!”
宋忠望着诸位道士言道:“时才武当、全真的各位仙师还说要返回仙山去继续修行,如今圣上要诸位仙师、活佛一并进京,这下可都走不了了吧?”言罢又笑了几声。
钱公公回道:“咱们万岁爷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不单能施雷霆诛邪祟,还能布雨露降甘霖。宋大人这么说,咱家也实在不知如何答复。不过这么多的人犯,有众位高人押送,终究还是保险些。”宋忠笑着点头,顺势饮下了一杯。
钱公公又道:“京城据此千里之遥,诸位大人可知圣上为何要咱家独独传个口谕啊?”宋忠赔笑道:“自然是圣上倚重公公了。”钱公公摇头不住。
金刀道:“还请公公示下。”钱公公举酒笑而不答,众人心有疑惑,再也不好相问。
钱公公道:“咱家在宫里待久了,难得过上这样一个上元佳节,来来来,诸位痛饮。”宋忠等忙举酒想陪,及至东方既白,方才撤了酒席。
众人也不做休息,宋忠传下令去,教锦衣卫的人前去探路扫清障碍,又令守夜的兄弟用过了早饭,便匆匆启程。
只随钱公公一道前来传旨的几个苦熬不住,入了营房小憩去了。
陈璋等众人准备停当,前来禀告宋忠与金刀,二人正要入内催促众皇差启程,忽见陆云汉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着二人低语了几句,复又闪出门外。
觉通大师忽然脸色一变,众人正自诧异,俱都未曾瞧见觉通大师神情变化。
宋忠抱拳道:“咱们歇息一日再行启程吧!请觉通大师,沈老英雄,冲宁道长还有姚道长,到后堂一叙,咱们顺便议议这一路之上的护卫安排。”言罢转身招呼陈璋走了出去。
觉通大师等四人也闪身跟了出去,剩下金刀跺脚道:“这几个阉人实在可气,上喻之中似乎另有深意,我等再去参详参详。”言罢抱拳向众人道:“诸位道长,诸位大师,且请再休息一日,咱们明日出发不迟。”言罢令陈七招呼众人前去休息,又补充道:“诸位,此间乃是机密之所,诸位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省的这帮子阉人借故乱撕咬。”
众人俱都回营房安歇去了,金刀这才转身而出,却径直往后山而去。
这是前朝屯军时大军的屯粮之所,靠山而建,十分周密。昨夜日落时分,众人押了钦犯到此,便将人贩押于此处。
一众白莲教逆贼无论男女老少,伤残与否,俱都上了锦衣卫赫赫有名的缚妖锁,押于此处。外有锦衣卫抽调高手明暗埋伏,再靠外则有六扇门高手伏于四周,期间更有两大绝顶高手金掌陈璋与陆云汉来回巡查,彻夜不休,堪称是天罗地网、铜墙铁壁。
金刀径直走向了最里面,只见一人倒地昏死,宋忠与觉通大师等,俱都愁眉不展。
金刀问道:“陆兄,陈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云汉面色难看至极,叹道:“今晨小弟方与陈三弟交接过后,便来此间巡查,却发现有两个锦衣卫弟兄已被人点了穴道,我大惊之下便来点查犯人,却发现,魔教五大护法之首的薛宗昌,已经换成了此人,而他本人,却已逃之夭夭……”
金刀细看之下,昏死在地的果然不是薛宗昌。
宋忠道:“王大人统领六扇门多年,经查大案无数,可能看出端倪否?”
金刀叹口气,道:“须得细查方知。”随即叫来昨夜被人点中穴道的两个锦衣卫仔细询问。
那二人跪地答道:“昨夜我二人奉命伏于正西处,一夜无事,及到黎明时分,便觉身后一痛,脑中一昏便失去了知觉,及到被陆先生救醒,方才知道被人点了穴道。”言罢口称失值,磕头如捣蒜。
金刀不理二人,向陈璋问道:“陈大人,这二人武艺如何?”陈璋答道:“这二人一个叫何权,一个叫吕嗣,俱是锦衣卫中一等一的角色,要不然宋大人与下官也不可能选他二人前来执行这么大的任务。”
金刀听罢喝起二人,双掌齐发便向二人劈去。众人始料未及,但见二人大惊之余向后退去,避无可避之处,双双临危回了金刀一掌。
交掌处何权吕嗣二人向后退了三步,大惊之下双双跪地。
金刀亦是身形一晃,勉强站稳。只见他沉吟道:“到底是哪路高人所为?简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众人知他在思考,不敢擅自打断。
良久后金刀才向众人道:“诸位也瞧见了,何权、吕嗣二人在留手之下掌力尚有如此威力,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那么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轻松点住二人的穴道呢?”
众人沉默不语,金刀指着地下昏死那人问道:“可曾知道此人是谁?”陆云汉回道:“已经审过其他人了,此人正是魔教新任命的白虎堂副堂主,名唤江枫。”金刀疑道:“可是冲开穴道逃走的那个?”众人点头称是。
金刀复向觉通大师问道:“觉通大师,您老与此人交过手,他的武功如何?”觉通大师回道:“照老僧看来,此人武功绝高,只逊陆施主半筹。”众人闻言更是惊骇不已。
金刀俯身查看,但见江枫披头散发,已是奄奄一息,一身武功显然已被人废去。
觉通大师缓缓言道:“他的武功是被人用极高深的内家真力给废去的,至于是何门何派的手法,老僧实在瞧不出来。”金刀闻言深吸了一口凉气,要知在场武功要数觉通大师最为精深,他老人家看不出来,只怕天下见也没有几个能瞧得出来,便向陈璋道:“陈大人,烦请将我三哥请来,只说有个囚犯重伤昏厥,请他来瞧瞧。”陈璋领命而去。
金刀又沉吟道:“奇怪,这薛宗昌缚妖锁加身,又如何逃的掉的。”言罢伸手去看地上的缚妖锁。
宋忠言道:“据我所知,这薛宗昌早年是昆仑派的叛徒,后来学得一身剑法,号称是神剑无敌,再后来又不知从何出学得绝学寒涛掌,武功更是登峰造极,白莲教内高手如云,也只有他能跟教主尚九天比肩。”陆云汉也道:“纵然如此,尚九天十多年未能挣脱缚妖锁,薛宗昌又是如何挣脱这缚妖锁的?”
众人都神色黯淡,摇头不语。
金刀仔细查验良久,忽道:“是了!这缚妖锁经利刃劈过,自然能够震断!”
宋忠惊道:“这怎么可能?”陆云汉也道:“时才我已仔细看过了,这锁链之上全无伤痕,又怎会是经利刃劈过的?”
金刀丢了半截锁链在地,言道:“这缚妖锁乃是天外陨铁所造,莫说依靠内功扯断,便是寻常刀劈斧剁也奈何不得。可万一遇上一个内功绝顶、剑术也绝顶的剑客,再手持一把同样坚利的宝器,劈断它也并非难事。当初我五弟在忘乡阁上,日前我八弟在少林寺内,不就曾以宝剑劈断过吗?”
宋忠面色一沉,抽出腰悬宝剑,挑起地上的半截缚妖锁,用力一劈,但见火花一闪,伴随着声脆响,那半截缚妖锁断作两截。陆云汉摇头道:“纵是如此,不免会发出响动!”
觉通大师闻言唱了一声佛号,道:“老衲斗胆,借施主宝剑一用。”宋忠双手捧上,觉通大师接过宝剑,俯身捡起来半截缚妖锁绕与左腕之上,右手提剑提气沉声,剑刃在铁链上缓缓划过,全无半点声响,接着再丢剑在地,伸右手扯住锁链一端,用力一拉,“嘭”一声轻响,那缚妖锁竟被生生扯断。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