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回重出江湖
那人笑道:“似陆兄这等绝顶高手,怎么也如俗汉一般喜欢动手动脚,就不怕失了身份吗?”他说着用手一指石象,分明是顺带讥笑石象粗俗了。
那人行腰间取出一支精美的玉箫来,笑道:“不才听闻陆先生也妙解音律,造诣不在李兄之下。不才年少时也曾拜过几位师傅,胡乱学过一些吹弹之技,近来又得了一本宋徽宗时大晟乐府的遗谱,终有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其法大是有别于传世之曲,如今正好借着机会请教方家了。”说罢按孔吹了起来。
群雄多是石象一般的糙人,不能晓得音律,初听来只感觉悦耳动人,但各个都晓得其中必含有高明的手法,都按下性子仔细耹听,寻找着其中的奥妙。
箫声初始呜咽谐婉,继而渐渐凄凉,石象随不懂音律,但越听越感觉心中悲凉无线,竟然不自觉想起当年从戎疆场,后来流落江湖的心酸来,过往诸般不堪之事一一浮上心头,急忙收摄心神时,只感觉周身疲软无力,再也不愿所作思考。
场上通晓音律者,也被勾起心中酸楚,有人竟暗暗垂泪,更有甚者如峨眉沈秋月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李飞云也妙解音律,但觉此人手法神乎其神,曲中似是含有无限魔力,端的有勾魂摄魄之效,正想取下随身玉箫,设法破他魔音,双手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又过几拍,只感到呼吸困难,胸口似是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心下虽渐洞明,周身却无线痛苦。抬眼再看白姑娘,只见他梨花带雨,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赵岵始终不曾移过,忽然心中一痛,凭空闪过一个念头来:若此生不得白姑娘芳心,我活在世上也当真没有什乐趣,倒不如就这般死去,倒也省去了万千烦恼。
忽然耳边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李飞云只感到眼前万里云层中间骤然裂开了一个大洞,一束强光自天边射来,继而层云骤散,天光渐渐放晴。
猛然间抬头看时,群雄有一半都瘫在地上,自己也倒地而跪,廊檐下只有站马疯丐吴姓名、少林寺五六个老僧、武当冲玄道长、赵岵、蕃僧旦增等十数人巍巍然站着。扭头再看陆云汉,只见他双目紧闭,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一个老僧诵经声渐渐压低:“……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一遍《心经》已然颂完,李飞云认得,正是觉通大师。
李飞云连忙扶起身边的姑娘,惊魂未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人的箫声之中竟然含有乱人心神的魔力,若非觉通大师相救,只怕今日群雄有一大半会着了道儿。
李飞云再也不敢去听这箫声,石象骂了一声,口道:“直娘贼,使的什么妖法!待我叫醒陆大哥。”伸手就要摇醒陆云汉,疯丐吴姓名、觉明方丈齐声喝到:“住手!”旦增和尚抢上前来,一把拉住石象,道:“施主若此时叫醒他,便是要害了他!”
石象知道厉害,伸出的大手又接势在脑门上拍了一拍,急道:“他奶奶的,这可如何是好?”转头向李飞云道:“六哥,你一向足智多谋,快想想办法呀!”李飞云面色一沉,扭头望向了那汉子。
只见那人依旧按孔吹奏,显然十分入迷。
李飞云灵机一动,轻声道:“有了,咱们就来了围魏救赵。”石象不知所云,“啊?”了一声。李飞云轻声道:“七弟,你站远些,抡起你的锤子砸他一下。”
石象哈哈一笑,后腿了几步,正要举锤子向那人砸去。
忽然陆云汉睁开双目,一个闪身从李飞云腰间抽走了随身的玉箫。石象愣在了原地,一时不敢乱动了。
但间陆云汉按孔吹了起来,才两三声,群雄便似闻刀剑之声。
陆云汉所吹断不成曲,似是外行操手一般,只在七八节拍之间吹响一二声,李飞云以为对方高明,陆云汉出手还击尚未得其法,哪知又过数拍后,情形陡然一变。
李飞云这才看出端倪:那人所奏箫声,似流水一般滔滔不绝,中间丝毫不间断,陆云汉所奏好似蜻蜓点水一般,往往与要紧处吹出一二音,或宫音或角音,抑或变徵音,两音和鸣处,群雄似闻刀剑相击之声,有时数拍之后二人各出一剑,有时一拍之内相交数剑,惊险之处,竟比时才三僧拳脚过招更甚。
疯丐吴姓名、觉明大师等高人修为何等高明,见识何等广博,竟也对二人这一番别开生面的争斗又惊又佩:那人箫声似灵蛇一般,游走于敌旁,即能随时张口伤人,浑身又尽披盾甲简直无懈可击。若非是陆云汉这等寻找机会专打七寸之法,真不知该以何法破他?
又过几拍,二人箫声相击更甚,二人和鸣处,刺耳之声好似利刃一般钻心,纵然运功抵抗,终究不能尽数抵挡。
数合之后,那人连续之箫声渐渐缓和,陆云汉间断之声立时占了上风。这门吹奏之法极是耗费内功,那人胸起伏加快,但指法丝毫未见缓慢,箫声也未曾间断。
李飞云,轻声对身后的白姑娘道:“那人快要支撑不住了,待陆大哥得胜,咱们就快些了了此间之事早早离去。”
忽然天边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笑声,震的场上群雄头昏眼花,有修为浅的站立不稳,险些二次昏倒在地。
“啪”的一声,二人手上的玉箫奇奇炸裂。那人站立不稳摔到在地,陆云汉也惊魂未定,兀自喘息不止。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漫空中又传来数声雷鸣般的笑声。
那人翻起身来,喘息道:“陆先生,你这般与我以命相拼,究竟图什么?”
陆云汉被方才的笑声乱了心神,竟未作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再一次响起。
群雄心底发凉,纷纷按剑四顾。
陆云汉面色一变,失声道:“难道是他?”石象急忙追问道:“谁?”未及回答,觉明方丈高声叫道:“何方高人驾临,老僧斗胆请现身相见!”
群雄只觉眼前一闪,空场中间便多出个人来。那人年岁至少六旬开外,身量高大,头发黑中间白,方脸阔口鼻如悬胆,浓眉剑目极是英武,正是尚九天。
觉明方丈身后的觉通大师“咦!”了一声,口道:“阿弥陀佛,施主终究是出关了!”
那冒充玉箫剑李飞云的汉子崩到尚九天脚下,磕头如捣蒜,口中直道:“弟子恭贺师尊重出江湖!”
尚九天似是未瞧见,上前几步对觉通大师抱拳言道:“觉通和尚,你好不厚道,我在你少林寺做客十年有余,你竟也带些酒肉不来瞧瞧我!”
陆云汉抢先一步骂道:“老贼,你既然逃了出来,怎么还敢来此?简直是胆大包天!”
尚九天回过头来瞧了陆云汉,笑道:“嗯?你这后生倒是条好汉!前几日咱们过了几招之后,老夫委实有些过意不去。仔细回想之下,咱们在十年前就已经打过交道了,老夫在这少林福地能参禅十载,算来也有你一份功劳,本该好生报答一番才是。不过也多亏了你,先使计引开少林诸位高手,又搅闹那恶阵,老夫这才有机会重见天日。”
陆云汉咬牙切齿愧悔难当,欲上前做一翻拼杀,却畏惧他武功了得,只恶狠狠地瞪着他。
疯丐吴姓名识得此人厉害,却不能识得,向觉通大师问道:“觉通大师,这位是……?”
尚九天两声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疯丐,与少林觉明方丈并称为武林的台上北斗,居然连老夫也不能识得。”笑声骤停,缓缓言道:“老夫尚九天,是白莲教的教主。”
疯丐吴姓名抱拳施礼,口道:“失敬了!”
群雄闻名色变,纷纷拔出刀剑,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尚九天又仰头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退隐江湖十数载,天下英雄闻我名还能惊惧如斯!”
尚九天忽然脸色一变,慢悠悠地言道:“我听说前些日子趁着老夫不在,你们中原各大派居然集合起来,杀到我的老窝里去了,不知可有此事?”赵岵高声接道:“不错!是有此事!”
尚九天恨道:“好!”赵岵哼了一声,双手一背昂然而立。
尚九天先向觉明方丈道:“觉明方丈,咱们是平辈人,你明知我身在少林,便趁机领着一干小辈去抄我的后路,你这等做法也太不厚道了吧?哪里像是有德的高僧所为?”觉明方丈双掌合十,唱了声佛号不做回答。
尚九天又向疯丐吴姓名言道:“还有你!咱们虽谋面,可你疯丐的大名我却是早有耳闻了。我一向约束门徒子弟不去欺辱你丐帮的穷苦之人,你怎么也跟着小辈们去捣我的老巢?莫非你这一把年纪了,还想跟后背门抢着出风头?”疯丐也低头不语。
赵岵哼了一声,挺身而出,高声道:“你白莲教在蜀中作乱,杀官造反肆意兴兵,以至战火过处流民四窜,上有违苍天好生之德,下难逃人间正义公道!天下英雄齐聚泰山之巅,相盟共诛妖魔同讨狗贼,期间居中联络调度群雄,还有我赵某人一把气力。尚老先生若要算账,我赵某可是头一个。”
尚九天怒目圆睁,瞪了赵岵良久,群雄各都心底一寒,暗暗替赵岵捏了一把汗冷汗。
哪知尚九天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小子,是个人物!”只见他缓缓踱步,口中言道:“你年纪轻轻,武功也好,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老夫这几日也打听过了,你先在泰山英雄大会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之后又巧设妙计顺利找到了我教总坛所在,虽未十分功成,却也算难得之属。只可惜你自是太高,遇事算你太过,这样往往不能成事儿。老夫今日见你,不由打心里生了几分欢喜,想点播你几句,你可愿听啊?”
赵岵冷笑一声,抱拳道:“尊驾是前辈高人,但有教诲,我们做晚辈的也不敢不听。”
尚九天道:“你面前这位少林方丈,自幼便在出家为僧,前四十年都在少林寺内精读佛经钻研少林绝学,第一次离开少林寺涉足江湖,已是五十岁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这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在他任少林派掌门期间先后派遣武僧下山辅佐社稷,东平倭寇难扫盗强,为天下习武之人树立了典范。天下英雄推他领袖武林,乃是因为服他品德高尚。”
他又指着疯丐说道:“丐帮这位老英雄,在二十岁时已经炼成武林绝学奔雷手,三十岁上下,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做了多少善事,四十岁时也如你一般做了武林一大门派的掌门,在他手上,天下的丐帮不壮大反而小了,你道他昏聩无能,败坏丐帮基业?大错特错!他是为无数要饭的叫花子谋了安身立命的活路。天下武林尊他为泰山北斗,乃是推崇他仁侠无二。”
他又指着武当冲玄道长,道:“这位武当的掌门冲玄道长,诸位可曾听说过在他的门下出过什么出类拔萃的武林高手?一个没有!这就说明冲玄道长秉持出家人的本心,从无与天下英雄争长论短之心,如若不然,随意派出一两个门中高手下山,张三丰祖师传下的绝技是问武林中哪个能敌?”
尚九天款款而谈,对武林三大门派的掌门大有溜须拍马之嫌。哪知他忽然话锋一转,对赵岵接着言道:“就凭你鼓动了两个痴癫的花和尚做了花枪,再纠集齐一帮乌合之众摇旗呐喊,就想一举把这屹立了千年而不曾倒下的少林寺给一举挑了?笑话!简直天大的笑话!”
赵岵被他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给说中心事,饶是城府再深也不由面红耳赤。尚九天笑道:“时才若不是我那孽徒横插一杠,你千辛万苦算计的这场武林盛会早已收场。以你现在得道行,是斗不过眼前这三位,我劝你还是少做算计,多干实事的好!”
赵岵返唇骂道:“凭你这祸乱天下的妖魔头子,也配来数落天下英雄?”尚九天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骂的好!骂的好!”
只见他转身走到跪在地上那人面前,那人慌忙揭下面具,露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来,正是神龙岭上带人劫杀张继的千手千面宗白元。
关外四雄时才听见白莲教主此地现身,正要上前相认,又见他这等嚣张狂傲,心中举棋不定,此刻又见宗白元,师徒相认,正要上前求宗百元引荐,又见尚九天面色一变,生怕贸然冲撞拉下不是,便又按耐下来再求伺机而动。
尚九天沉声向宗百元问道:“白元,本教蜀中作乱,是怎么一回事?”宗百元脸色苍白,伏地不语。尚九天喝道:“白元,你知罪吗?”宗白元叩首答道:“弟子知罪!”
尚九天高声言道:“各位英雄,这是我座下大弟子宗百元,在我教中任青龙堂堂主一职。”
又对着宗百元道:“老夫当初费尽心力,才召集了历代散落各地的圣教分支,又遍寻江湖访来奇人异事担任四大堂主五大护法。数十年来一直约束门人教众,恪守教规奉公守法。本想开宗立派,使我圣教在江湖上超过与少林、武当、丐帮等诸大门派,成为武林第一。谁料老夫的基业便要毁在你的手上了!老夫深陷牢狱,在这少林寺下被人囚禁十年,十数年来,你代替老夫打理教务,倒真是所托非人了。”
群雄难辨真假,知道他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故意做的这番说辞,便也冷眼旁观,接着往下看。
尚九天收了狂傲之气,一声长叹,道:“今日老夫要当这天下英雄之面宣布,自即日起重出江湖,圣教教主的位置,还是由老夫来坐,你就不必管了。”宗白元叩首道:“是!弟子谨遵教主圣命!”
尚九天又道:“你私自扇动教众,祸乱天下贻害苍生,以至于引起武林共愤,自毁本教基业,按着教规,我不能留你性命了。你服是不服?”
宗白元叩首而泣,俄而泪如雨下嚎啕大哭,群雄虽然厌恶他师徒二人,但也有一半观之不忍。宗白元再三叩首道:“弟子自幼孤苦,蒙恩师扶养成人,传授武艺安排家业,如今师尊方脱苦海,弟子死不瞑目。”
尚九天惨笑一声,扭过头去:“我自幼便看你长大,早已情如父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又如何又忍心取你性命呢?”
群雄心下冷笑:这魔头到底还是在人前做作,又怎会当真下手去杀亲传的弟子呢?
尚九天又道:“我如今废去你一身的武功,好叫你知道厉害,你可心服?”宗白元闻言苦笑数声,竟然瘫软在地。
群雄心下一紧,暗想莫非这魔头当真要废去亲传弟子的武功?当下又疑惑不已。
忽见尚九天喝了一声,伸手只在宗白元胸口一掌打下,宗白元闷哼一身已来不及反抗,便见周身真气鼓起,一声巨响后,宗白元发髻散开遗物尽皆碎裂,人只如筛糠一般在地上抖了几下,登时昏死过去。
尚九天一咬牙,猛吸了一口凉气,便是什么也未发生一般,群雄看的心底发寒,尚九天目光过处,纷纷按剑后退。
又见尚九天抱拳躬身,高声言道:“今日老夫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在此宣布重出江湖,今后江湖上便多了我白莲教一号。”言罢纵声狂笑,良久才息。
尚九天笑罢,抱拳向少林觉明方丈道:“方丈大师,今日老夫来次一是为寻回孽徒,二是为宣布重出江湖。如今二事俱有着落,就不多做打扰了,日后江湖有事,方丈大师同各路英雄尽管招呼,但教弊教力之所及,无有不办。青山绿水,咱们后会有期了。”言罢又抱拳微微躬身一礼,转身就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