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天城的神议庭分为前后两个部分,除了作为诸神上奏和集体议事场所的正殿之外,还有另一处后殿。
顺着两侧的廊道,穿行过那一排排对比陈放,色泽鲜丽的画作——这些壁画主题各异,从工整严实的素描,到如儿童随笔画就的水粉和彩铅,写实与抽象并行的油画,最后还空出相当大的一部分放了一块长度大将近有一米的黑板,只不过与之对放是“空无一物”。
由此来到廊道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丛林掩映小溪流,踏过潺潺流水中的青石,大概是数过三十四步,再踩过一条石板路,方才来到一处鸟歇虫静的深幽,于是继续向前,视线在这石板路的终点豁然开朗。
入眼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田野,俯仰之间,天高地阔,一阵风迎面吹来,使人倍感清爽,只是杨戬不敢放松一丝,小心地顺着田埂走到田野中央的一座凉亭内。
然而让人不得不说上一嘴的是,这座水泥堆砌的凉亭,用粗鄙来形容都不为过,建造在这里简直是再违和不过了。
亭内,女娲穿着一袭青衫,两袖挽起到小臂的位置——她正蹲在地上,右手对着亭内炉子扇着一柄小蒲扇,左手拄着头,长发微微倾斜。
杨戬没有入亭,站立着说道:“老师。”
“来啦。”
炉上的黑色的小锅里渐渐冒出一轮轮热气,女娲随手指了一张蒲团,说道:“坐。”
杨戬仍是没有入亭。
“进吧,要下雨了。”
杨戬这才踏入亭内,跪坐在一方蒲团上,刚一落座,亭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滴答之声——是下雨了。
这处被戏称为后花园的地方,又名问责亭。
“礼部行巫的报告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杨戬回道。
女娲将蒲扇放到一边,伸了一个懒腰,坐回竹椅上,眯眼望着亭外稀稀落落雨水,说道:
“五百年了,没想到魔种里又冒出来一个神级魔种。”
杨戬默然。
“换了别人去也一样,你以为上界能打的还有几个?又有几个愿意打仗的,这太平日子已经都是过习惯了。”
看了眼杨戬欲言又止的样子,女娲摆了摆手,系在腕上红绳的铃铛随之轻响,说道:
“会泡茶吗?”
“嗯。”杨戬点了一下头,“会一点。”
“水开了。”女娲扬了一下下巴。
杨戬将茶具从竹筐里一一拿出,摆在炉旁的小石桌上,一勺开水,依次缓缓淋过茶壶,茶杯,再取出一只小竹筒,用茶拨向茶壶中拨入少许茶叶,注水,醒过第一遍后再次注水,方才斟入杯中。
杨戬擦了擦汗。
女娲端起茶杯,闻过后抿了一口,说道:“还行。”
杨戬低着头,默不作声。
“不怪你,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用在意,让你过来,不过就是个形式,压一压。”女娲放下茶杯,笑着说道:“再说了,本来你不就是想试探一下孔雀明王这把双刃剑吗?”
杨戬抬起头,攥着手,缓缓说道:“其实学生今天前来,为的是另一件事。”
“讲。”
说到底,女娲对这位学生还是很欣赏,当然,重点是好掌控,聪明,但又不至于像某人一样太过。
“那,金翅大鹏与孔雀明王可是该如此死?”
女娲沉默了一会,双手合拢,淡淡地说道:“不是我。”
杨戬没有说话。
“不信?”
“学生不敢。”
“不敢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杨戬说道:“回来的飞空船舶上除了两具尸体外,并没有打斗和入侵痕迹,甲板上散落也只有一些酒器,唯一线索是他们背部的圆形伤口,但也只能说明他们是在一瞬间被秒杀掉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学生只是觉得他们不至于......”然后他马上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自己这个学生,真是让她——女娲微微一笑,这时亭子外,雨幕骤歇,田野中稻子开始轻轻摇晃。
她抬了一下手,从竹椅中站起身,说道:“随我来。”
杨戬跟着女娲踏出亭子,随着他们一步一步向前走,身边的风景开始迅速地变换,脚下松软的土地逐渐变得坚硬,四周的田野快速地凋零,消失——紧接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巨大的穹顶空间内,只见一座巨大幽蓝色立方体漂浮在半空中旋转着。
“这是?”
杨戬仰头看着那座刻满了古怪篆文立方体,不时地吐露出一口白光散飞到穹顶最上方圆盘中,随后整个空间闪过一阵蓝色光芒,如此周而复始。
女娲轻声说道:“这就是帝江,万物的源头。”
名为帝江的立方体似乎“调皮”地快速转了一个圈,放佛是在回应。
“在蒙昧时代,是帝江赐予了我们力量,而后天书又给予了我们知识,由此又是过了许多岁月,神之一族诞生了,我......我们造化世界,开创世界,将世界开辟成为适合人类生存的家园,一切功成之后,我们又担负起了守护世界的职责。”
这对老师和学生,一前一后的站着,默默看着帝江的运转,良久,女娲突然向杨戬问道:“神是无敌的吗?”
很快她自答道:“当然不是。”
“在普通的世界,一切都在以轮回的形式不断地向前发展,如此交织,万物都身处在诸多矛盾中,不得解脱。”
“神族也一样。”
三道道义金轮显现在女娲身后,伸手一指——什么也没发生,她嘻嘻一笑,如果不去考虑真实年龄,大概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位可爱的顽皮少女吧。
杨戬早已习惯,依旧一脸肃穆站在原地,女娲转了个身,说道:
“但是在这个普通,混乱的世界里,永恒是存在的,而那,就是真理的终极之地。”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然而,万物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追逐真理的道路上,就算神族也一样,他们自以为在轮回中苟延残喘的久了就是真理的一切了。”
“不能跳出这轮回,摆脱真正的枷锁,怎么能算得上永恒。所以当年我们才会争吵,神族因此分成了两个派系,以致于最后演变成了战争。”
“只要身处轮回,就会背负命运,只要背负命运,悲剧总一天会再次降临,那些老家伙居然对我说,这就够了?够了?哪里够了?身居高位,就忘了底下的生灵在受苦了吗?就苟活在一时的温饱?身为万物的领袖不应该带领他们到达那永恒之地吗?”
女娲眼神突然冷冽,说道:“当年那场战争结束了,但是不安的因素仍存在并潜伏着,如今,乱象的萌芽已经显露,新的动荡正在从未来赶来。”
女娲倏地抬起手,随即缓缓落下,当然只是挠了挠头。她说道:“我看到一点,但并不清晰。”
她倏地打了一个响指。
杨戬忽然看到了无数的画面在这处空间之中不断地闪过——城墙上的魔种头颅鲜血未尽,大地上神的残骸被乌鸦肆意啄食,夕阳下伫立着残缺了大半的战斗机关和破碎的神兵利器,一处战场,两名不同阵营的士兵被同一柄长枪穿在了一起,就像......互相拥抱的兄弟。
“乱世要来了吗?”杨戬默念着。
“可能,也许,大概。”女娲抖了一下袖子,说道:“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老师请吩咐。”
“监视,姜子牙。”
杨戬一脸疑惑。
女娲继续说道:“第七大区的事我已经亲自吩咐礼部那边去进行秘密探查了,至于金翅大鹏和孔雀明王的死,无非是拖延时间,况且,随着时间的‘流动’我自然会知晓一切。”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文书,交给杨戬后说道:“姜子牙他亲自请缨,我便说你为孔雀明王一战败事准备亲自前去平叛,和他一起去,如此他既然主动舍了局外执子的身份入局中,估计是好戏要开场了。”
“可殿主他怎么会?”
女娲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突然身死道消,敢第一个坐在我那个位置的,只有你口中姜殿主。”
姜子牙在悬天城的地位极其特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曾与那位被两界敬称为万世师表的老人共同主持两界大小事宜,可以说是位尊至极,虽然说后来在黄昏战争前后发生了一些变故,姜子牙如今也从来不管任何事儿,所做的只是在那座飞熊殿里每日对着诸多魔道典籍穷经皓首,但是每一位神族在路过那座飞熊殿时,心里都不敢有一丝歪念头,仅仅是传说那位老人有直指人心的本领。
杨戬有些不敢相信,他一时间想不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什么背叛自己老师的理由。
女娲打了一个哈欠,挥了挥手,说道:“甭猜了,我又困了,回吧。”
但杨戬还是想鼓起勇气多问一问,然而就在就当下女娲挥手的转瞬间,就已经将他“送”到悬天城内的广场上,他愣了愣,只得向女娲宫方向行了一礼,转身告退。
看来只能自己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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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唯一向下界开放的地藏阁,也有传说中的隐层,不过据说进入其中的方法十分繁琐,但地藏阁毕竟不过一处图书藏馆,又不是什么宝藏阁,如此传闻,不过岁月陈年衍生出来的异闻趣事,听来权且过耳罢了,填一填那蘸满了口水的谈资。
这一天,一点二十五分,在距离闭馆的前两个小时零三十分钟,地藏阁迎来了一位身穿黑袍的老人。
老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相貌平平,不过打扮比一般年轻人还要精致,那细心打理过头发,梳成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藏在袍子里那一身看着就做工考究的西域服饰,但令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拎着一根树枝,新鲜的就像是刚折下来的。
不过鉴于地藏阁每天来往的除了一些普通的人族以外,大多是一些佝偻着身子,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终年埋首书卷却始终无法在魔道中迈进一步,朽木一般的老学究——所以,反正只要不带着宠物进入地藏阁,这里对外还是相当的开放的。
因为就算某个妙龄女子在此处以不得体的方式在这座九十八层地藏阁楼内上下狂奔,那些痴迷“知识”老家伙们仍是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毕竟世上万千动人,唯有书是彼岸。
曾经有一位年轻人在冬则学院的课堂上向老师提问道:那么书的彼岸是什么?
当时那位已经在冬则学院任职将近百余年的老人突然哈哈大笑——彼时下课铃声响起,冬则学院的那座布鲁克真维斯桥上,走过一群欢腾嬉笑的少女——那天阳光真好,老人随手将课本扔出窗外,说道:
“回头是岸。”
看着老人拄窗台上满脸陶醉的神情,那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顿时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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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袍老人在四点五十四分恰好来到位于地藏阁最底部的第九十八层,之前他已经在每一层阳光最后照射到的书里夹了一片树叶,此刻他将光秃秃的树枝丢在一旁,最后一枚树叶被他拿在手里,黑袍老人收了袍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高到天花板的书架,一步踏进——
刚来到第九十九层,老人就跌了个趔趄,原因是恰好挡在他左脚前的一摞子书。
地藏阁第九十九层是一处广阔的空间,其宽广程度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层,同时,杂乱的程度也超过了任何一层——到处都是随手丢扔的书籍,以及散乱的笔和纸张,如果说其他九十八层是整洁流畅的小溪流,那么这里就是汪洋肆虐的......书海。
就在这座海的中央,坐着一位正在冥想的和尚——
由全息投影出来他,在此处如是顶天立地一般的身高,如果不是那位于九十九层地表下,和一排排正在运转如星河一般璀璨闪烁的处理器列阵,这样的景象大概只会被认为是又一大陆上的魔道奇迹吧?
老人干脆坐了下来,环视一圈后仰头说道:“你现在这就是,那个啥,画地为牢?”
“你还敢回来?”
“有啥不敢的?”
“就不怕我告诉她?”
“你说呗......我打不过还跑不过嘛?”
和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并没睁眼,说道:“你回来又要做什么?那‘天劫’你解开了?”
“那可不,不过你放心,我暂时还不会干啥,这刚从‘渔夫’那里过来,一时兴起,就想来找老相识叙叙旧嘛。”
和尚睁开双眼,说道:“累不累。”
老人出奇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道呢?”
“所问非所答。”
“你得帮我一个忙。”
“怎么?刚才是不是还说不干什么,什么暂时吗?这才暂时多久”和尚低头“看”向坐在的老人——他的双眼有无数的数字正闪烁着。他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当年就算是打成那个样子,他也没有说求帮个忙什么的,不然的话,黄昏战争很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当一段时间瞎子。”
“可以。”出乎老人预料,和尚干脆地回答道。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别给脸不要脸。”
老人嘿嘿一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千钧一发,犹知其哀嘛!出家人就是善良。”
“贫僧的头上可没有有一根头发,也,不是人。”
“你可比有的人要像个人许多,就是......”老人摸了摸头说道:“空荡荡的,你冷不?”
“多谢关心,不冷。”
老人破天荒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就,不想出去吗?如果你想......”
“时候未到。”
老人欲言又止,转身就走了。
和尚再次闭眼,这不过换了一个横卧的姿势,悠然似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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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西,连续跋涉多天的魔种起义军终于看见远处隐约地带了那么点绿,于是又行进几天,最后总算是来到了那座连接东西方大陆的柔座高原——
它就像是海中的凸起,又像是从天而落,硬生生扎根于此的外来客,将眼前的大海分割成两边,这座高耸入云的高原是如此的强横,以至于天气和地理环境都被分成了两种不同的面目,第六大区的沙漠到了这里被左右的青山原野挤压成了一条向前通行的道路,好似如果不是这座高原示意让通向它的道路是为沙漠的话,它就被挤兑出去了。
孙悟空下令在靠近高原的地带暂时扎营落脚,自己与牛头酋长一起沿着海岸向前继续探路,难免感叹这里的奇妙景观,左边的海上雷雨交加,右边却是风和日丽,只是在柔座高原之下,不免像是一对撒娇的孩子和徒献殷勤的热恋男女罢了。
望着那座据说潜藏着传说中的王者峡谷的高原,他心中忽然有些戚然,因为在那黑袍老人磨练他的梦境中,他曾看到魔种的先祖曾经在那里为上界战斗,抛洒热血,而如今呢,他们的后代却不以逃亡的姿态再次来到这里。
真是——
孙悟空突然说道:“牛大哥,你说金翅大鹏现在应该到哪里了。”
“大概......已经到了吧,那个什么临岛。”
“噢。”
牛头酋长笑了笑,说道:“放心,就他那鬼精鬼精的,不会有事的,而且他哥不是混得也不错,是那个什么上神嘛?”
“嗯。”
牛头酋长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猴子。”
“哎,大哥。”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
“一旦到了那谁也没去过西边,那边也和这里一样的话,难道还要......”
孙悟空沉默了一会,说道:“如果没有办法,到时候我会给你杀出一条血路,只管丢下我就好。”
牛头酋长气笑道:“说什么胡话,咱当兄弟哪能自己跑路。”
然而孙悟空却是很认真地继续说道:“西面怎么样,我不了解,我为何这样说,无非是我也只能这样说了,如果出现了我都没有办法战胜的敌人,难道还要拉着你们送死吗?”
“可这话也太难听了一些。”
孙悟空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扑向牛头酋长,同时迅速拿出金箍棒,向前一挥。
“蹲下!”
牛头酋长连忙蹲下,听得背后一阵尖利的嘶鸣和破碎的声音,转身一看,一只已经被孙悟空敲碎了大半身子铁鸟在地上来回翻滚磨蹭着,扇着仅剩半边翅膀和一只尖利的爪子刨出一道又一道深沟,通红的眼睛仍是凶光不减。
孙悟空又是一棒,敲碎铁鸟的头颅,鸟喙一颤,吐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铁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