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擎刀陆
蕲州城北,数十座大营沿湖泊修建,前后相连三四十里。这是供新军操练的地方,也是接收各地流民用以安身的暂居之所。
选在此处建营,倒不是因为湖泊风光好,而是便于取水饮用。
湖面占地上万顷,乃是黄州府境内最大的湖泊,因湖区四周皆带红土,故名赤东,湖水流向自北向南,其湖西最近处仅离大江五里远。
湖泊风光只有水却是不行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闲人,于岸边的红土上满载樱花树,不掺一株其它杂树。
到花开日,清风拂过,色白花瓣漫天飞落,映得湖面如白雪覆盖,树上树下红白相衬,直令游人忘返,引得四方州县百姓竞相观赏。
“怎么能让哥哥做监工呢,放着好好的战功不给,你诚心气我。”
曹无嬴随秋忆鸿沿湖而行,身旁的樱花树长的甚好,待到清明前后就会是一片花开人至的盛景。
“装什么文人骚客,花都没开,别跟我这自艾自怜。”
“在这弄座青楼怎么样?!你想啊,一到花开日,美人与浪客在花海中翻覆云雨,别有情趣。”
秋忆鸿一脸正经的说,曹无嬴一脸正经的想,片刻后,两人连连称绝。
“可惜慕林不在,多好的地方。可惜了。”
“你只要让我带兵,等清剿完黄州府境内的叛军后,我给你哥俩建一座,歌姬咱都直接从南都城的花楼中买。”曹无嬴没被秋忆鸿带偏,又把话说回来。
“是老刘不让你带兵,跟我说没用。再者,你做监工也不耽误盖花楼,无非就是多花点银子。”
秋忆鸿玩笑道,而后停下脚步给曹无嬴解释,为何现在不让他去打罗田叛军。
他与老刘并非刻意不让曹无嬴带兵,是眼下他们手里太缺人用。栾之武总管军务,王千阙带兵去接应流民坊,汤开戎一边接过黄州府暗卫指挥使一职,一边还要帮栾之武操练新卒。
最后,这督造大营的事情只能落在曹无嬴头上。再者,若遇上什么突变的情况,有个心腹可靠的人在身边,就可以随时交付重任,这比什么都重要。
再不济也能图个心安。
“那就说说这眼巴前的事,你怎么想的?”
秋忆鸿思索一下,轻声道出他具体的筹划。
流民问题越来越大,根源之一是因朝廷安置不力和无力安置。所以流民心中,早就对朝廷产生不满与抗拒的心理,秋忆鸿深知流民的这种心理,在其谋划中,便选择利用这般心理,引导流民自下而上的变革。
倘若从上而下进行革新,官绅势力不会配合更不会让步,流民与百姓也不会相信所谓的朝廷,这助力也就变成阻力,等到最后全做了无用功。
煽动流民造反,自下而上倒逼官绅巨富做出让步,这便是范丹文等人谋划的关键,但也无异于玩火。
而今形势严峻,前朝皇室先于他们利用流民心中的不满,直接打起复立前朝的旗号,成效果然不错,在短时间内便聚起二十余万人马。
这把火已经被人肆意烧起,秋忆鸿不能跟着加柴。所以他决定修改方略,放弃煽动流民,改为全力吸引安置流民,最好要让荆襄道的百姓知道,跟太子混要比掉脑袋去造反好。
而黄州府境内的叛军不过三两万,抬抬手就能灭掉,不是什么大威胁。
他平叛的初步策略分两手,一手打一手和。大力经略多云山,争取做到兵员从流民中招募,部分钱粮在本地筹措,配合原有的新军形成能打的平叛力量。
革新治理黄州府乃为和,与流民百姓相和,以平叛的由头,变相打压当地官绅巨富,把收割到手银子与耕地,分给流民进而收拢民心。
栾之武前些时日,划归出的官田与军田尚有一部分没有分派出去,但各地的流民坊到来后,这一州两县的耕地肯定不够用。沿湖建造军民两用的大营,只是为了暂时让流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当一部分流民得到耕地后,剩下的人自然也想要。那就简单了,他这太子给诏令,往北去打五县的叛军,打下后就有田种,朝廷还给你登记造册颁发地契,这不比造反抢来的安心。
如此一来,是在别处跟着前朝皇室造反,还是投奔当朝太子分田拿银,流民百姓自然能计较清楚。
也不怕对方出此策略,因为他们不可能这样做,张镇添可是荆襄道最大的官老爷。刚开始合力造反,这大业未成若对自己人动手割肉,那岂不是要散伙的节奏。
如果前朝皇室真有此魄力,秋忆鸿倒要感激涕零了,毕竟是替他做了要做的,还担起骂名来,多好的人啊。
“你小子好手段,摆明了空手套白狼还借花献佛。”
曹无嬴听明白后直夸秋忆鸿,但又一想则收起笑意,正色道:“流民百姓是高兴,那别处的官老爷,肯定调头支持前朝皇室。最后就算嬴了,你也得挨骂!”
“挨骂总比亡国好,不还有你呢,替我把屠刀擎高点。”秋忆鸿负手临湖,气势非凡。
“都是惯出的毛病,要是这么倒不如彻底点。”
曹无嬴啐口吐沫,继续说道:“干脆也别再白养士子举人了,这些人读书至仕,纯为功利。既然他们不再为生民立命,你也别做仁君,直接变儒为法,打击他们的根本!”
“当北上克复中原时,你的千秋伟业就成了。”
“这世上,功盖千古的伟业可不多。”秋忆鸿眼望湖面,而心观天下。
“还是那句话,脏手的活交给哥。我一个人杀不完,还有你亲大哥呢。”
“该我担的,无论好坏都躲不掉。干好眼前的事,再说其他。”
秋忆鸿知道曹无嬴的意思,可他做不到,不会弄个侩子手挡在自己身前。
风起,天色渐变。两人站立湖边迎着那风雨,身边的每一株樱花树就如誓死相随的士卒,亭亭直立。
建乾十四二月末,秋冥朝太子于黄州府发布讨贼令,传檄天下。
此时三十六处怜民坊已有一半迁至黄州府,进驻赤东湖沿岸大营。
南都城,京师官员纷纷响应太子,自发捐赠家财,以做讨贼之用。至清明前,捐资已达二百万两之巨,此时尚有官员差派家仆,去往老家旧宅的地窖中提取银子。
如此为国为民替君分忧之举,不禁使都城百姓唏嘘感叹,自觉汗颜。
同时,内阁辅臣吕端槿被查贪污,所有田产收归朝廷成为官田,于其家中抄出现银及各钱庄银票,总计一百六十万两,最终一律充缴国库。
朝堂之上的官员无人震惊,反倒是南都城百姓难以相信,每人都在心中咀嚼此事,最后认为不过党争罢了,纷纷乐的看戏。
秋忆鸿听闻后也不在意,亦如寻常百姓那般,带着看戏心态,唯独记挂收缴的脏银,思索着该如何花费。
至清明,秋忆鸿本要带温卿芸去赤东湖畔踏青,也想顺道耍耍二流子行径。可刚出城门,就被栾之武赶上拦住,也没别的事情,就是伸手要银子。
“州府官库里的银子也不少啊,你咋花的就给造没了?”两人索性站在那城墙拐角,谈起国事来。
栾之武从当地官绅巨富那里,搜刮出的银子约有十几万两,也不多。但秋忆鸿觉得,自己刚到蕲州尚不足一个月,这银子还没见到怎么说没就没了。
“二公子,黄梅一役咱就折损快七八千人,光是抚恤银子就快耗去一半。这还是一部分士卒没有家眷亲人,若要满额发下去六万两都不够。
这段时间,咱又是建造大营又是给流民分地,可这耕地不是分下去就有粮食吃啊。还得咱们先养着,再加上出资打造农具,置办兵甲装备,哪够花啊。”栾之武哭穷道。
秋忆鸿把安置流民这茬给忘了,现在才只安置了部分流民,过些时日剩下流民一到,又是十几万张嘴要吃饭,他得赶紧找范丹文要银子了。
“建造安民营你也掏银子?”秋忆鸿问道。
“咱又不败家,只给干活的流民管饭不发工钱。最费银子的还是打造农具上面,眼看清明过后就要开耕,只能加紧雇人打造,所用铁料也都是高价买的。”
栾之武蹲下身子晒起日头来,过往路人看到后,还以为这是哪家的惫懒人。
秋忆鸿自然知道农具的重要性,打仗要家伙什,种地也得要趁手的家伙什,他总不能让流民们用手犁地吧。
“铁矿不是官办吗?你怎么掏高价买。一斤多花多少?”
“三成。”
“要死啊,你怎么不带兵给他娘的把矿封了!”秋忆鸿顿时心疼到不行。
“官府冶铁每年均有定额,只要军需不乏就不会多增产量,且存量也不多。而栾大人在市面上购买的铁料,大多是民间私人提供的。现在正逢叛乱之际,有心思的商人自然知道打仗就会损耗兵器,一定会储备铁料进行加价,所以现在买肯定贵。”在一旁温卿芸插话道。
“温小姐说的在理。”栾之武点头称是。
“那原来这些耕地都是怎么耕种的,你收田的时候,耕牛和农具都弄哪了?”
“人家给毁了,这我不能拦着吧。”
栾之武当初收田时,没要求那些官绅巨富,要把耕地的家伙什保存好。等到他派人勘察分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大问题,再去问老爷们时,人家说把耕牛卖了,农具因为用不上也都给毁了。
“他们不会全给毁掉,转卖出去或是送到铁匠铺子融掉都有可能。耕牛更不可能轻易卖掉,黄州府的百姓有几户能买得起一头耕牛?”温卿芸又插话,说的还句句在理,秋忆鸿倒像个傻子,只会问不能答。
“继续说,给我们两人画个道。”秋忆鸿也蹲下身来眯起眼询问,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样。
“取今年的部分收成做抵押,让他们提供农具与耕牛,再转给流民们租用就行了。”
“部分是多少?”
“随你定,我又不知道今年收成是好是坏。”
“你什么眼神啊?!”秋忆鸿有些不爽道。
“看傻子的眼神。还有这买卖贵贱,有时候跟官办民办没关系。”温卿芸离开时,很是不屑的白了秋忆鸿一眼。
“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做个女状元都够用。”栾之武止不住的赞誉。
“太子妃不比女状元?”秋忆鸿问道。
“那女状元变成太子妃不是更好。”栾之武反驳道。
秋忆鸿一寻思还挺有道理,然后暂定两成作抵押,便与栾之武分开。
他缓行几步后,竟不顾姿态地撒开腿去追美人。这般猴急样,被城门前来往的行人看在眼中,还以为是哪家公子魔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