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此时紫极殿内的官员还没看出范丹文等人是有备而来,那他们倒真成了痴儿。本来是想逼太后下旨召太子回京,从而钳制新君掌权,可未曾想被人反过来弹劾落的一个被动地步。
齐掾一案也曾起过大风波,但最后能够无声无息的压下,自然少不了一众官员的出力帮扶。
在听闻太子诏令后,曾参与过此案的部分官员早已是如坐针毡,他们官职不大原是听人办事,如今事发追究起来如何跑得了。
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孙叔年那般,凭着声望做个低姿态就能混过去。
魏风辰身为御史中丞,弹劾官员本就是本职,而大殿之上的官员也都知道这老御史的臭脾气,在听到其弹劾之言时也未有多在意,毕竟首辅这顶官帽不是说摘就摘的。
可接下来范丹文向太后启禀的事情,当真是大杀四方,他要借齐掾一案彻查所有官员。
这可就惊了满堂的好官员,如此重案所牵动的可不是一官半职,而心思活络之人已经觉察出范丹文此番上奏的深意。
“范尚书与魏中丞好手段,所谓的查案倒是其次,打压我等才是本意吧。”李墉厉打断范丹文未讲完的话。
“李次辅怎么净想美事,齐掾一案牵扯到的官员皆要论罪,可不是打压与否的问题。”范丹文冷笑道,接着便见秋长文走到众人面前,先是转身施礼于太后,从那袖中拿出一道手谕来。
“太子手谕,众官员跪听!”
秋长文朗声道,话落时紫极殿内众官员闻声叩首,却独独有那例外之人。
要说当朝能够听旨不跪者,也唯有梅鞭君一人而已。
毕竟是打小在将军府与秋家三少厮混,乃是先皇心腹;而后更是组建出能与北蛮王庭鹰啄军抗衡的幽冥卫,在其戎马生涯最为巅峰时,曾有‘没边军’之称;这等战功卓绝横跨洛冥秋冥两朝的猛人,自然有资格不跪。
要知道,先帝当年分封其弟做建安王辅佐太子时,也要给梅鞭君分封为王,但梅鞭君决意不受,缘由在于不想在日后给二公子多添麻烦。可即便没有受封为王,梅鞭君在西北军中的声望依然称得上第一人。
“李大人你站着发什么鸟愣呢?!是想雪鸢坊的姑娘了,还是本王说的跪听手谕您没听明白?”秋长文呵斥那站立不动之人,而未跪者竟是那李墉厉。
“听晚辈之言,我何须一跪?”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天家论亲疏!”李太后呵斥她本家的堂兄,两人虽是同族,但并不一脉。
李家虽是外戚且传承久远,但家族中人极少参与到朝堂政事,一直都把重心放在买卖生意上。
放眼洛冥一朝,李家子弟竟未有一人做过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而到了秋冥朝,李家才开始频频动作,其中李墉厉以不惑之年入内阁,乃是李氏子弟百年仕途中的第一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家开始转变重心在朝堂上发力,而是其内部出现了分歧,一部分族中子弟想要走科举从政之路,另一部分人则遵行祖训反对弃商从政。
李家祖训曾规定,历代子孙应以商立业,家中男丁只可从商从武,断不能走科举之路做治国文臣。如此祖训,莫说李家的后人不理解,就是外人听后也会讥笑一番,毕竟当下乃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风气。
自洛冥朝始,科举便成为走上仕途的唯一办法,不分贵贱单看才学,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开始进入朝堂,所以读书科举成为天下人眼中的正途。而富可敌国的李家,不仅没有倾尽全力的培养后辈进入仕途,反而以祖训严格限制后人仕途,此举当真惹世人取笑。
由此李墉厉为首的一脉子弟不再甘心从商,联合起来开始走向朝堂仕途,并且与萧家联合,加快李家在秋冥朝政坛上的布局。
李太后作为李家家主之女,虽有垂帘听政的大权,但一直维护夫家的利益。所以李墉厉虽以外戚的身份进入官场,但从未得太后一丝一毫的助力。
“本王不知是何人借给你的胆子,想来不该是萧成衍,否则孙首辅也就不会跪听了。”
秋长文折起手谕走到李墉厉面前,看着那一脸的倨傲继续说道:“知道你们李家为何有那奇怪祖训吗?在本王看来,你们的先人早已料到,论读书,世家子弟怎么都赶不上寒门子弟,所以短短这数百年间寒门崛起。”
“比如在这做官的学问上,朱常富都比你这内阁次辅强,人打小饱尝冷暖知那世态炎凉,虽说做官以来趋炎附势惹人嫌弃,但人有才学更知进退。而你,仗着家世凭着心里的狂傲,自以为在朝堂上从者如云能够随意搅动朝局,可也不想上一想,你是怎么进到内阁里的!”
李墉厉听到自己竟不如朱常富时,立马嗤之以鼻,转身就要离殿。秋长文岂能许他这般,一声令下大殿外的禁军便把这辅政大臣拿下。
没有理会李墉厉上蹦下跳,秋长文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今日本王当着太后的面宣读当朝太子的手谕,不论官位高低人人皆跪听,这是为何?你李家先祖立族规之日,是不是科考初定之时?”
当年秋李两家联姻时,秋长文与其兄就曾猜想过李家这条祖训,最后认为应是李家先祖,自知后辈在那风谲云诡的官场之上,难以抗衡底层做起的寒门子弟。
因为出身富贵衣食奢华的贵公子与贱民之子同朝为官,极易生出轻视之意。一旦被人抓住把柄的,惹祸上身耽搁前程不说,再祸及族人便是可悲不可悔的无奈事。
所以李家先祖才选择以经商为本,且把生意经营到无李家不税收的地步,只有在天下巨变之时李家才会选择站队,倘若赌对了也不求拜相封侯,就图个世代稳固。
像李墉厉这等后辈便是李家先祖最担心的,不知官场深浅自以为优越于众人,好在今日不是真正的朝会且新君尚未登基,否则定要给他重罪。
秋长文看傻子似的眼神瞅向那殿门处的李墉厉,心想这老小子敢在梅老大半跪时站立,慧根肯定是没了。
“臣有奏。”
魏风辰再次启奏弹劾李墉厉,不过他也顾忌太后的颜面以及李氏家族的根基,并没有扣大罪,仅是提议罢其辅政之职。
“暂把李墉厉拘禁府中,待太子回京后再行惩处。可行吗诸位?”李太后问道。
“臣无异议。”……
孙叔年打首同意,其余官员也跟着无异议。
“建安王且宣读太子手谕。”
秋长文再次面向众官员,开始宣读秋忆鸿出宫时留下的手谕,那是他在柏年堂与范丹文等人一起商议后,以储君身份第一次对百官下达政令。
手谕的内容是要吏部举行京察。可按照惯例,京师四品以上的官员需要具疏自陈,而后由皇帝亲自裁决;五品以下官员由吏部会同御史台考核,而后再把结果入册奏请给皇帝。
但眼下秋冥朝的皇帝还没登基,秋忆鸿只好在手谕中对京察制度加以更改,把此次京察定为初考。任命孙叔年,范丹文,及秋长文三人为京察正使,内阁大臣高守直,工部尚书宋来喜,御史中丞魏风辰为京察副使,六人一起统筹京察事宜。
并特别说明,京察正副使只能通过吏部,御史台两部门对京师官员进行考核,被考核官员为南都城三品以下的所有官员。
萧党一派的官员听到此处,心中当然不忿,六位京察正副使中只有一个半人的官员出自萧党。
孙叔年算一个,自不必说。剩下半个乃是高守直,当朝大儒曾对其评“奇碌”二字,奇在前无为在后。说他半个萧党,只因其做了萧成衍的妹夫罢了,身居高位却从不关心朝堂,凡有人请教其政事最多得“不知”二字。
太子手谕尚未宣读完,就听众人窃窃私语,好在孙叔年以咳治乱,毕竟手谕上的重点还未提到。
秋忆鸿的手谕中对京察的考核标准也进行了改动,与前朝京察以“四格”、“八法”略有不同。
“四格”分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成绩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列一等者记名,得有升任外官的优先权。守,意为操守,分廉、平、贪;政,指政务,分勤、平、怠;才,指官员才干,分长、平、短;年则指年龄大小,分青、中、老。
“八法”为: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处以致仕、降调、冠带闲住、为民四等惩罚,而秋忆鸿所做改动就在于“八法”之上,提贪、酷两法另行给予重惩。
“殿下未继大统便更改祖宗之法,此举万万不可?求太后规劝殿下,莫要急于京察,否则朝廷不稳江山不固啊!”一名官员扑倒在地痛哭流涕,额头作锤止不住地擂在紫极殿的金砖之上,声响甚大。
接着便引来一群人效仿,看捶胸顿足之态,悲痛万分之情,着实让人不禁唏嘘,好烦人呐。
“殿下说了,凡是当殿阻拦京察者,一律处冠带闲住之罚!”
“没一点狗出息。”
梅鞭君笑骂道,随之让范丹文记下那带头痛哭之人,将其录于吏部京察册,注明冠带闲住。
此番举动见效之快如立竿见影般,大殿内霎时无声,果真如秋忆鸿所讲:满朝官员论哭谏,皆不如御史台官员来的情真意切。
“今日议事便到此,齐掾一案交于大理寺审理,其结果需经正副京察使督察,而后公告天下。”太后随之起身回寝宫,毕竟听政不好听太费心力。
李太后离开紫极殿后,前来议政的官员也开始打道回府,三五结群出殿门便明里暗里的表达不满。
范丹文出言留下太子手谕中提到的几位京察使人选,准备商议明日起正式开始京察初考。而后让宋来喜带着其余几人先行一步,他则要寻周笠,有些话要给人家讲明白。
范丹文与周笠在一处宫墙拐角处私语,追上他的时候,周笠一人独行,没了以往意气风发的姿态。撤职查办也是先撤职继而等候查办,所以范丹文在那宫门处撵上正要乘轿的周笠。
“范京察,齐掾一案难道就只有我刑部参与徇私吗?”
周笠的意思是指大理寺也脱不了干系,凭什么独独只有自己与刑部背锅,并且还交由大理寺审理。
“周大人莫急,此案牵扯广泛但总要有个开头是吧?该查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范某此时找你,是要给老哥透个信。”
“哦,我这引颈待戮之人,倒要听听是什么。”周笠调侃道。
“齐掾一案与京察初考此两者是否不同?或者说最终目的有何差异?”范丹文先卖关子,想看这二品大员的慧根有无。
“都不过是殿下打压朝中结党官员罢了,能有何区别。”
“这样说也对,周大人牵扯到此案就已经触了京察八法,按常理是没翻身之机与化险为夷之法了。”
“范尚书有话请直说,我周笠不是傻子,用不着您提醒鄙人眼下的情况。”
“好,范某要与周大人透露的消息便与翻身之机有关。”
话未讲完,周笠便放声大笑,他觉得范丹文寻来就是在逗弄自己的。眼下这情形哪来的翻身,自己能否活命都保不齐。
“太子还有手谕要在明日下达给全京师的官员,其中一点便是要四品以上的官员具疏自陈,且还要评述两名同僚。范某给周老哥五个评述名额,只要据实便有减罪之机。”
范丹文边说边摸出一本小册,继续道:“你们据实与否,我吏部均能查证。若是不信,这册子能让老哥阅后便会心中有数,再提醒老哥一句,自陈与评述他人万不能以伪掩真。”
册子交给周笠后,范丹文径直转身离去。
“明日邸报到府,便可动笔。”末了,范丹文搁数十步又喊出一句。
京察初考是在柏年堂谋划的,算是秋忆鸿担起担子后的一个小手笔,而刚才范丹文的所为,也出自秋忆鸿思量。
京察初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举措,在此过程中的尺度与力度均要把控好,秋忆鸿认为要激而不偏。
他明白在京师混的大小官员,不分好坏大体都有些本事,而京察之目的是要挑出能做事的人,那重点就在于分出要重用与要利用的官员来。
对秋忆鸿来说,该重用之人自当重用,需利用之人更要利用。
此次京察亦有暗卫参与,暗中配合把多年来监察到的情况告与范丹文等人,给予吏部和御史台便利。朝中结党的官员可不止明面上的萧党一家,暗地里大小山头多的是,想让他们从实自述简直就是妄想。
所以秋忆鸿设想,京察初考期间给所有官员每人两次机会。第一次机会要求他们从实具疏自陈,并评述同僚,据实则有功藏真便有罪;第二次机会是自改,京察初考自他出宫开始,也自他回南都城后结束,在此期间除去犯“贪”“酷”者,其余官员皆可革新自改。
到那时依照京察初考时的情况,再次进行终考,对比官员两次的结果评定最终的奖罚。
如此能用者、重用者、利用者当一目了然。
南都城,周府。
眼下虽是开春时节可寒冬余威仍在,尤其是在深夜,江南湿冷夺人睡意。周笠在烛光下翻看一本小册子,因字体略小不得不贴纸翻阅。
心中无声自念:建乾三年中秋,刑部侍郎周笠于镇江府购置良田一百顷;同年十一月,花费三千两白银购得前朝书画《行春图》一副,送与首辅之子;建乾五年出任刑部尚书,花费千金自荆襄道赎买五名歌妓,分赠萧远道、吕念及孙再冉三人,并自留两名藏家。
建乾六年……
建乾九年……
烛光映照下的人影,翻看册子的速度加快,手上抖动的幅度也愈加剧烈。突然,周笠发疯般的撕扯那内容丰富的册子,而后像是想起此举不够彻底,又拿起烛台焚燃。
折腾片刻,刚撤职查办的刑部尚书静坐下来,盯着焚过留下的灰烬直到天亮。
一夜未眠,该想的该计较的,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终归拜服先帝的手笔。
摊纸研墨,自述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