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县孙书生住的院子里难得飘出一缕缕诱人的饭菜香气。隔壁高家院里的小孩一边逗家里的土狗阿黄,一边咽口水。闻着这味道,这高家小子只觉得早上吃的一碗白粥根本不顶饿,他还能再吃下一桶粥。阿黄摇着尾巴来回踱步,一双狗眼滴溜溜地转向孙家的方向。
“哐”一声,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桌,孙家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开始了。孙安锦拿着筷子,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只觉得眼花缭乱,香气熏人,手在半空僵了许久,不知在哪里下筷。
“吃啊,怎么不吃?”敬观月也坐到桌边,举箸夹起一片水煮肉片,放到嘴里。孙安锦看着那块水煮肉片被他咽下,方才从目瞪口呆中回神,赶忙一墩筷子,夹起一片黄瓜放入口中。霎时间清香味四溢,几乎叫孙安锦舍不得将黄瓜片咽下去。
“怎么,不好吃?”敬观月见孙安锦吃得慢吞吞的,以为是自己的手艺出了问题,忙夹起一片黄瓜放到嘴里,嚼了两下,“没什么怪味儿啊。”
“不是,是太好吃了。”孙安锦加快了咀嚼速度,暗自嘲笑自己想没见过世面似的,一片黄瓜都能让自己舍不得嚼。不过跟着孙汝的这几年的确是没吃过什么好菜,这难得一吃,还真有些晃神。
“师兄饿你饭了?”敬观月知道缘由后嗤笑一声,转去自顾自地吃起来。孙安锦没答声,心想却也差不多。
昨天敬观月以照顾孙安锦为由住在了孙府,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从念书到习字,从玩耍到小憩,从用膳到就寝,无微不至。昨夜孙安锦躺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要给她念传奇的敬观月,忽然怀念起自己一人坐在书房看书看到困倦的日子了。就是亲娘,也不至于照顾得这么周到吧?
“师叔……”孙安锦回想起自己昨日经历的种种,咬着筷子问敬观月,“师叔真是来找我爹的?”她总觉得这人来这里的目的不简单。
“是啊,很久没见师兄了,来看看。”敬观月盛出一小碗汤放到孙安锦面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当年他可没少‘教导’我啊……”说着,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孙安锦将信将疑地听着他将孙汝当年以师兄的身份“欺压”他这个可怜的师弟的旧事,心想这常青山的弟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葩。前有常青居士成天板着脸动不动就发脾气,后有孙汝在家里喝一整天茶都不用出恭,这又来了个敬观月照顾人的能力堪比亲娘。
“对了,常青居士也在枣县呢,师叔不去看看?”想到常青居士,孙安锦道。
敬观月一愣,摇头道:“没听过这号人物,你在哪里遇到的?”
“是我们学堂的夫子,你没听过?”孙安锦大疑,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敬观月则表示这位常青居士可能是外门弟子,所以他不认得,但既然是同门,就该去拜会一下。于是二人用完膳后一起去了李家学堂,正赶上学生们中午休息,常青居士歪在一张藤榻上打着瞌睡。
孙安锦站在屋门口,将常青居士指给敬观月看。敬观月见老人家睡得正好,就示意孙安锦不去打扰。二人正要离开,却冷不丁窜出来个百一叶。
“安锦?你今日来学堂做什么?”百一叶算着日子,知道孙安锦今日本是不会来学堂的。
“来看看,来看看,”孙安锦赶紧示意百一叶小点声,免得吵醒常青居士,“师叔是常青山人,我带师叔来见夫子的。”
百一叶目光落到敬观月身上,瞬间了然:“来了就进呗,夫子本来也睡不沉。我去给你们叫啊!”
“哎,不必!”孙安锦赶紧拦下,不想声音高了些,还是把常青居士吵醒了。常青居士醒来,混浊地呼吸两声,咳了咳,缓缓睁开了眼。
“夫子,有人找你呢,你快看看是谁?”百一叶见他醒来,立刻跑了过去,扶他起来。常青居士昏昏沉沉地抬头,目光落向敬观月脸上,半晌才聚焦,看清了来人。
“老先生,在下敬观月,常青山内门三弟子,来枣县小住,听闻老先生也是常青山人,今日特来拜会。”敬观月上前一拱手,恭敬道。常青居士若论年龄还是长了敬观月将近两辈的,故敬观月以为这位是自己的前辈了。
常青居士闻言,细长的眉抖了抖,白须微颤,好一会儿才开口:“幸会,幸会。”却是有些尴尬。
“老先生辛苦,在这里教书。”敬观月却是毫无察觉似的。
“不苦,不苦。”常青居士应了两声,长眉垂了垂,收回目光,拄着拐杖踱出去了。敬观月目送着他出去,很是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老前辈。
“夫子可能是……没睡醒?”百一叶也不清楚常青居士为何这样反应,打圆场道,“要不你们改天再来?”孙安锦顺着应下。百一叶又说自己家新包下个铺面,有事要忙,匆匆跑去自己案边抱了算盘,又跑出去了。孙安锦看她行色匆匆,想着这百一叶近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怕不是李家出了什么事?
“孙小姐……”孙安锦刚要带着敬观月回孙府,角落里传出个有些胆怯的声音。孙安锦寻声看去,竟是小乞丐张粟。
“张粟?”孙安锦走到他身边,“什么事?”
小乞丐张粟见孙安锦走近,仿佛收了什么惊吓似的,支着一本书,两只手在书边来回摩挲,微微咬着嘴唇,头几乎要藏到书后去了。孙安锦看他的样子,忽然有些想笑。读了几天的书,居然知道害怕了?
“你说话呀,怎么像我要吃了你似的?”孙安锦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我,那个,这里看不懂……”张粟支支吾吾道,指向手上书籍的一处。
孙安锦拿过书,看过后将书平放在张粟面前,细细讲了起来。张粟听着,是不是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敬观月在一旁看着滔滔不绝的女孩和懵懵懂懂的男孩,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孙汝来。敬观月入门晚,内门算上他只有三个弟子,大师兄早已出山,敬观月凡遇到有不会又怕都问了师父会挨训的地方,就回去找孙汝。孙汝这个师兄平日里冷了点,但遇到他询问,孙汝都必定知无不言。二人常常如现在孙安锦和张粟这般一个讲一个听,书房外竹林里的鸟鸣声静下时,他们才如梦方醒般抬头,点起烛灯,沏上一壶茶,歇息片刻后便各自看书去了。半夜里常传来师父的怒声:“你们两个是要饿死老夫吗?饭呢?”师兄弟两个才意识到忘了煮饭,于是孙汝赶紧去安抚师父的怒气,而他敬观月则慌忙跑去煮饭。锅碗瓢盆响了一通,饭端上来时,师兄孙汝已经被师父教训了好几盘棋了。
“这讲的都是真的吗?”敬观月回神时,正听见张粟疑惑的声音,“宁可饿死,也不要嗟来之食?”
“是呀,你不觉得嗟来之食很欺负人吗?”孙安锦目光落到张粟脸上。
“要我说,还是活下去要紧,管它什么嗟不嗟的?”张粟摇摇脑袋,撇嘴道,“要是真饿死了,还有什么尊严气节?能换馒头还是能做衣服?就算能带进棺材,那也不过是枕着玩的。”
“可是很让人尊敬啊,”孙安锦瞪着一双大眼,似乎想不到还有人会这么想,“就算饿死了,可名声响了千载,鼓励千千万万的人,不是很了不起吗?”
“那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张粟依然一副很瞧不起那不受嗟来之食的人的样子,“能让他过得更好吗?分明是更惨嘛!”
“可是如果他要了那吃的,以后每次给他食物的人都呼呼喝喝的,甚至踢给他,那不是毫无尊严吗?”孙安锦有些急了,声音高了些。
“能活下去就行呗!本来就是人家给他东西,他还嫌弃人家起来了!”张粟不甘示弱,也拔高了声音。
“你就没听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那样受着侮辱活着不是更难受吗?”孙安锦觉得这人简直是说不通道理了,“这文章是讲‘本心’的,你说这么多干嘛?”
“本心?本心不就是要活得好好的吗?”张粟也觉得孙安锦有些不可理喻,于是声音更大,全然没有先前的羞怯了,“不吃东西,饿死了,就是守住本心了?”
“本心应该是让大家都过得好,让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让天下成为太平盛世!牺牲小我让更多人明白事理不是应该的吗?”孙安锦恼怒,只觉得和这小乞丐真是说不了话。
“你们能吃饱能穿暖,不像我们还要乞讨还要拼命活下去,你们要什么高尚什么气节就自己去要好了,不要让我们也跟着要啊!”张粟大怒,喊了一通后摔书而去。孙安锦也气得不轻,跪坐在席上喘着粗气。
一直旁观的敬观月这才走来,向孙安锦伸出手来,要拉她起来。孙安锦瞥了那只手一眼,却仍旧坐着不动。学堂里原本还有几个学生,见这情形,都赶紧溜出去了。
喘了好一会儿,孙安锦才平静下来,只觉得脑子晕得很,心也跳得极狠,直想要躺倒昏过去。敬观月赶紧有些强硬地拉起她,带她到屋外透气。
孙安锦在敬观月的带领下走出学堂的屋子,阳光瞬间就刺痛了眼睛。孙安锦赶紧闭眼,一闭眼,却有眼泪不停地流。
“师叔,我说错了吗?”孙安锦终于将心底的疑惑问出来,“难道不是那样的吗?”敬观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路过的学生和闲人见到这两人,都少不得惊讶地指指点点,说些闲话。
当天晚上孙府大门要落锁时,去锁门的孙安锦在门前的石阶上捡到一只草蚱蜢。草蚱蜢编得很精巧,栩栩如生。孙安锦将它托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心底忽然一软。算了吧,倔强什么呢?人各有想法,或许几年后的自己就会把现在的自己驳倒。更何况我们都还很年轻很年轻,年轻到还找不到梦想,却能坚持着往下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