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楼里的酒味浓到呛人,混合着还没散去的饭菜味,也算是让人食欲大振。
穆云泠跟在孙安锦和百一叶身后也进了八面楼,知道孙安锦对京城尚不算熟悉,便介绍道:“王家的酒名满京城,这几年只在王家和八面楼才喝得到。”
“哦?为何?”孙安锦想起刚才百一叶难得一见的少女娇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然是因为……”穆云泠不怀好意地朝百一叶挑挑眉,见百一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泄气地坦言,“他们是亲家。”
孙安锦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炸了。她隐约想起从前听说百一叶在京城有一门娃娃亲,只是没想到这门亲事天天就在自己眼前蹦跶。
“你们……都知道?”孙安锦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却是抽风了一般的皮笑肉不笑。
穆云泠点头:“你看我们哪次来八面楼是照着价目付钱的?”
“不是吗!?”孙安锦顿时感到世界观崩塌了,为什么她是照着付的!?
“咳,这不是你也没提么。”百一叶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转移话题,走到柜台前拿起上面放着的食盒,“穆三小姐,你要的菜已经好了,需要我们送到府上去吗?”
“不用,给我吧,”穆云泠接过食盒,“你们聊,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走出八面楼,拐了个弯不见了。
孙安锦看着她一路离开,疑惑道:“她今天这么老实?”抛开刚才把许忱打倒在地的一段,穆云泠今天绝对能勉强算个正常人,“对了,许忱呢?”
“属下已经命人送许公子回去了。”灵戈回话。
百一叶走回柜台边,一边将上面凌乱的纸笔理好,一边道:“穆三小姐今日要的,都是长孙家的那位长公子爱吃的东西。”话中有话,孙安锦明了。
“那许忱来做什么?”孙安锦又问。她不记得自己将有关调查涂说和来八面楼的事透露给许忱过,这家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好死不死地遇上了穆云泠?
“他同穆三小姐一样,来买东西的,”百一叶理好了纸笔,走出柜台,示意孙安锦跟着她上楼,“估计今日长孙府要热闹一番了。”
又是长孙府?孙安锦困惑。许忱也要给长孙府的人买东西?若论起这几人的关系,比起与长孙霁瑞,许忱与穆云深、魏季天倒是更亲近些。许忱尚且没有给他们特意带过什么喜食的,此番去长孙府却要先大老远地绕来八面楼买东西,着实奇怪。
“怎么,你还不知道?”百一叶走在前面,听不到身后孙安锦说话,知道她有事情不明白,“那我再告诉你吧,他买的是些女儿家爱吃的小玩意儿。”
孙安锦险些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最近是怎么了?春天到了吗?等等,许忱买了女儿家的点心……去找长孙霁瑞!?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孙安锦暗自惊道。这一边是朋友,一边是表哥,她该帮谁啊?
到了二楼百一叶的房间,百一叶上前推门,手触到门前,门却自己先打开了。百一叶一惊,赶忙后退。
里面扭出个身材高大但穿着白衣、涂着脂粉、娘里娘气的男人,气质娇媚,但全然不似长孙霁瑞的妖艳和孙汝的高贵清冷一般浑然天成,反而像是被人一脚将“千娇百媚”四字踹到他身上的。孙安锦移开目光,觉得眼睛有点辣。
“阿琴?”百一叶认出这人,又走上前去,“你怎么在这里?”
“小姐,方才有人潜入小姐屋内,属下无能,刚一进来,那人便逃走了。”这人说话捏着嗓子,像是被人掐着肉讲话,孙安锦觉得自己刚吃的点心要吐出来了。
“什么?”百一叶估计是和这人呆得久了,早已百毒不侵,“你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是个孩子,”阿琴回答,“该是比小姐你还要小些。”
涂说?百一叶和孙安锦同时想到,面面相觑。涂说虽然比她们年长,但身形矮小,阿琴以为他是个孩子也不奇怪。
“多半是他了,”百一叶挥手示意阿琴退下,领着孙安锦进了房间,“这个涂说有点来头和本事,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是你们的人。”百一叶屋内新添了张矮榻,小几上摆着只香炉,并没有燃香。百一叶坐到榻上,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孙安锦坐过来。
孙安锦点头,到小几另一侧的榻上坐下。八面楼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李家也不愧是南梁首富,这榻材质厚重、雕刻精细,竟然比落鸣宫中的那一张还要好些。
“这个涂说,说起来该算是孙先生的人……”百一叶揭开香炉,嗅了嗅里面残余的香气,转身从榻旁边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小盒。孙安锦不露痕迹地向后退了退。百一叶从前拿出过不少盒子,不是飞毒针就是喷毒粉,孙安锦觉得她们两人能安然无恙地长到现在都是命硬得很。
百一叶打开盒子,里面只是普通的香料。这香味孙安锦香味不甚熟悉,但与西域香料的味道同出一辙,猜想该是百里家的商队带来的上好香料吧。
“八年前南梁宫变,百里家为了不被波及撤离京城,只留了我二叔和几个靠得住的伙计在八面楼,”百一叶将香料添入香炉,“刚才你看到的阿琴就是其中之一,此事也是让他去查的。”
孙安锦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张满是脂粉的脸,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阿琴说当年宫变后,废帝一派的官员和望族都倒了台,其中以古家和崔家最为惨烈。古家是百年望族,是废帝一派的核心,宫变后覆灭也是情理之中,”香料添好,百一叶将香炉盖上,“崔家则是因为得罪了得势的刘家,遭刘家报复而灭门。当时崔府被土匪血洗,满京城都是血腥味。”
孙安锦知道这是有些夸大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刘家手段残忍,当年不仅将崔家排挤出朝堂,还在崔家人接到流放旨意的当晚买了土匪血洗崔府。然而刘家助明湛夺位有功,对于此事,明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功过相抵。书院留有关于宫变时京城事件的记载,但不甚详细,许是当时书院内部也发生了什么变故,故而孙安锦对这些也无从了解。
“当时崔家上下被杀的足有百余人,最后活着的只有三五男子,也都是身负重伤,甚至残缺不全。”说到这里,百一叶也皱起眉,似乎对刘家行事颇为不满,抬起头认真与孙安锦对视,“那个刘山,你还是离他远些。”
孙安锦闻言一愣。刘山的身份……刘家……莫非……
“你怎么了?”百一叶关切地望着她,“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哪里不舒服?”目光落到刚刚飘出香气的香炉上:
“是不是闻不得这香?我将它拿走。”说完,百一叶下了榻,抱起香炉,走出了房间。
孙安锦独自坐在榻上,忽然觉得这屋子太空旷了,空旷得连她的心跳声都有回响。孙安锦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百一叶回来了,手里的香炉不知所踪。孙安锦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睁开眼。
“好了,”百一叶回到榻上,看看孙安锦的脸,“好些了吗?”
“我没事。”孙安锦笑笑,忽然又觉得有些庆幸。百一叶并不知晓刘山和自己的身份,这或许也说明百里家的能力并没有超出自己的想象。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今日到底是个好天气。
“你身边那几个人,没几个好东西。”百一叶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啊?孙安锦瞪大了眼睛看百一叶。这家伙出去一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吗?
“就说刚才那个许忱,天天在京城溜达,不知道拔了我们多少暗桩,”百一叶愤愤道,“还有那个穆云泠的哥,府里严实得铁桶似的,人也缺德。抓了我派去的人不说,还要挟我,让我给他妹子少算点饭钱!还有他那个妹子……”
孙安锦苦笑着听她吐苦水,心里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喜在百一叶能将这些事情同她讲,说明她们仍可以不顾身份倾心相谈;悲在百一叶算是彻底偏离了话题,并且一骑绝尘,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
“他那个妹子!自己来吃也就算了,偏偏还带一群人来!他们一来,我能亏进去一天的收入!”百一叶越说越悲愤,“那家伙还和那些人说,以后来吃饭提她的名字,保管有用!我……”
“你可以不答应嘛。”孙安锦拍拍她的肩膀。
“你不看看她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百一叶嚷嚷道,“尤其是那个长孙霁瑞,简直就是个笑里藏刀的戏精!每次结账都要把他和我们家的情谊按斤算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之间这么情深意重?偏偏说得还都挺有道理的……”
外面又传来几声鸟鸣。这次孙安锦听出来了,是有人在模仿鸟叫。
“外面是谁,进来吧。”百一叶翻脸如翻书,瞬间从崩溃的边缘恢复原状,对外面道。
门外人影晃动了几下,门被缓缓推开一半,一名男子犹犹豫豫地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身子,左右分的那种。
“阿书,”百一叶无奈道,“要进来就痛快点。”
那人垂着头缓缓将另一半身子也挪到屋内。这人一身的书呆子气,站在门口,垂着头不敢看百一叶和孙安锦。
“说吧,刚才怎么了?”百一叶幽幽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八面楼的头牌说书人在台下居然是个要赶着才能说话的慢性子?
“刚才,刚才对面卷帘楼的袅袅姑娘示意,附近有人听墙角……”阿书答话。
“等等,”孙安锦突然觉得自己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有些往事悠悠浮上心头,“你把头抬起来。”
“讨厌,孙小姐真是的,”阿书非但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到胸口,“我卖艺不卖身。”
孙安锦差点从榻上摔下来。
百一叶无奈扶额,对阿书摆手道:“行了,别藏了,安锦认出你了。”
阿书闻言将头抬起,果然是当初在枣县讲“富李家强征小童,陈阿六抵死不从”和“常青山师叔侄千古虐恋”、后来被人一把火烧了老窝的那个胡言乱语的说书人。
“这是唐书,”百一叶介绍道,“阿琴是琴师,阿书是说书人,都为李家做事。”
孙安锦看看唐书。这个当初在枣县混得如鱼得水还将她气得不轻的家伙,如今看来过得也还不错。来到京城约有一年,关于枣县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此时见到唐书,不免又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憨厚老实、跑得飞快的陈阿四,哭天喊地闹上吊的罗姑娘,刀子嘴豆腐心的罗婶,蹲在墙角的乞丐张和小乞丐张粟,隔壁家的高重和大黄狗,甚至已经离开人世的陈阿六……
“唰”地一声,孙安锦从回忆中惊醒。唐书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扇子展开来,挡在自己的脸前。扇子上赫然书着几个大字:天下第一说书人。孙安锦感觉自己的眼角和嘴角不约而同地抽了抽。
“孙小姐如此目光灼灼也没用,在下说过了卖艺不卖身。”扇子后传出一句话。
孙安锦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好了,你下去吧,”百一叶朝他挥挥手,“机灵着点,别让人靠近。”
唐书闻言如获大赦,侧着从半开的门蹭出去了。
孙安锦目送他离开,想了想,开口道:“你是不是凑了‘琴棋书画’一套?”
百一叶顿了顿,回:“我们是酒楼,不是青楼。你要的,对面凑齐了。”
对面的八面楼里,花魁袅袅倚在二楼的栏杆上,笑盈盈地望着八面楼的大门。唐书再次出现在大门口,抬起头看了一眼袅袅,“唰”地一声将扇子打开,书着“天下第一说书人”几个字的一面对着袅袅。此举可谓一石三鸟,既遮阳,又挡住了袅袅调笑的目光,还给自己做了宣传。
只是路过的人都嫌弃地看他一眼,又怜悯同情地抬起头看看八面楼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