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去后,大街小巷都还残留着爆竹留下的硝烟味,松软些的土地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浅坑,都是孩子们顽皮时用小爆竹炸开的。卷爆竹的红纸残片碎散成一堆,被风卷着最上面的一层穿过街道和深巷,烧焦的边缘又让它们沉甸甸地落下,积在墙角,等着下一阵风。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捏起一片红纸残片,将它托在掌心细细摩挲。张粟蹲坐在墙角,看着手中的碎纸片,忽然握起拳,将那一小块块红纸困在手心里。
一条鸡腿突然出现在鼻子前,近得他差点撞上去。张粟转过头,见乞丐张呲着一口黄牙朝他“嘿嘿”地笑。年节那日,百一叶差人给这师徒俩送来些毛毡和饭食,并着一壶小酒,也算是让这两人过了个节。那些饭食只剩这一条鸡腿时,师徒两个谁也不吃,推来推去,一直留到现在。
张粟将鸡腿推回乞丐张面前,摇头示意不吃。乞丐张将握着的鸡腿凑到鼻子前使劲闻了闻,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再次递到张粟面前。师徒俩这样僵持着已经半天了,过路人一开始还会驻足劝一劝,到后来已经没人在意了。
“夫子来信说今年会回来得晚些,”百一叶同孙安锦带着几个下人从刚打扫完的李家学堂屋里走出来,“你说是另请个夫子,还是晚一晚再开课?”这话是百一叶问孙安锦的。
孙安锦缓步走在百一叶后方半步处,想了想问:“夫子说了晚多久吗?”
“没说,”百一叶皱起眉头,“我倒记得去年夫子说过想去云游了。”
孙安锦沉默。照这样说,常青居士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问问他的意思,”百一叶道,“不然此番换了别处的夫子,有人要闹的。”百一叶的意思是常青居士自称常青山弟子,此番若是换了别处没名气的人来教书,恐怕有人会不愿意听。前阵子敬观月来枣县,虽说是闹了出误会,但倒是让不少人知道了孙汝常青山弟子的身份。此番换夫子,若是换成了孙汝,或许会好些。
“我爹他是在去年秋天走的,”孙安锦算了算,“一年,回来也得在今年秋天了吧。”
百一叶眉头拧得更紧。
“要不我写信问问我师叔?”孙安锦提议。虽然敬观月的身份她不清楚,但他很闲这一点她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不行,”百一叶拒绝得出人意料的快,“你师叔太年轻了,镇不住那群野小子。”
孙安锦见百一叶一副防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你怕什么?怕他镇不住,还是怕你留不住啊?”
“总之……不能让他来教!”百一叶被识破了心思,似乎有些恼了。孙安锦笑了两声,将话题移开,两人继续朝西市街上走去。
年节过去不久,大多店铺还没开业,街上寂静沉闷,零散的几家铺子里坐着精瘦的伙计,拿扇子扇炭火盆里冒出的白烟。偶尔有几个和百一叶打声招呼,百一叶点头算是应了,随后又各干各的,尽管谁都没什么事。
“师父,我不吃。”墙角,乞丐张师徒俩还在互相推那一条鸡腿。百一叶路过时,低声朝身后跟着的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立刻进了附近一家店铺,过会儿拎出只烧鸡来,送到乞丐张师徒面前去了。
乞丐张抬起头,露出口黄牙朝那人“嘿嘿”地乐,张粟则是将目光投向街道中央被一群人簇拥着已经要走远的百一叶身上。张粟刚要喊一声“谢谢”,目光一偏,却看到了百一叶身边的孙安锦,一声谢便歇在了嘴边。孙安锦的目光只是轻轻在张粟身上一落,旋即又移开了,再没回到他的身上。张粟带着嘴边那一声“谢谢”站在街边,直到视线里再没有那浩浩荡荡的一伙人,才缓缓收回目光,回到墙角蹲坐着。乞丐张捧着烧鸡大口啃着,见张粟坐回来了,利索地掰下一条鸡腿递了过去。
张粟接过鸡腿,一口狠狠啃了下去。
另请夫子这件事,孙安锦回去后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没什么好的人选。枣县虽说是在进京路上的,但有哪个读过书的愿意放弃近在一百多里地之外的京城而留在枣县?眼看离往年开课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孙安锦担心李家学堂推迟开课会损了李家声誉,于是在孙府愈发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到李家去找百一叶再商议一下。
到了李家门口,守门儿的却不让她进。
“我是孙安锦啊,”孙安锦地指着自己的脸,觉得方才这守卫的话令她难以置信,“一叶不让我进?”
“抱歉,孙小姐,三小姐说任何人不得入内。”守卫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和孙安锦还是熟络的,只是今日有命在身,也不好给她放行。
孙安锦刚想再问,却忽然有些泄气,作罢了。一个人往孙府走去,心里想着百一叶估计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方便与她说。可越想却越疑虑——从前百一叶遇到什么都是找她说的,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一边想着一边往孙府走,拐过街角,冷不丁面前突然窜出个人来,吓了孙安锦一大跳。
“啊!”孙安锦后跳一步,看清了来人,才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怨气极大道,“陈阿四!你怎么不去当鬼?连个声儿都没有!”
“你才当鬼!”陈阿四原本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是孙安锦一直在出神没注意到他,现在却来怨他,顿时叫陈阿四好不委屈,“我站着儿好好的,你鬼叫什么?”
孙安锦缓过神儿,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于是道歉道:“好好好,是我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孙安锦看向方才陈阿四望着的方向,又见到许多人排着长队在等什么。
“看仙子姐姐义诊啊,”陈阿四也没计较,“她在这儿好多天了,年节前就来了,你不知道?”
孙安锦又看看队伍,忽然想起年节前在这发生的事,心里仍是一慌。
“知道,怎么不知道?”孙安锦看陈阿四的样子,估计是没听说她那日的事情,故作镇定道,“李二姐真是好人。”
“那可不,李姐姐是‘杏林仙子’,是最厉害的医师。”陈阿四洋洋得意,仿佛夸的是他自己,“这天下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
“这么厉害啊,”孙安锦接着他的话,“可是一叶好像不太喜欢她呢。”
“那,那是因为……”闻言,陈阿四蔫了下去,他是知道当年李夫人的事的,“因为李姐姐太久没回来了吧……”
孙安锦看着神色忽然黯淡下去的陈阿四,发现这家伙其实也不笨。
“对了,小六呢,没跟你出来?”孙安锦只觉得陈阿四这人不该和任何黯淡的情绪挂钩,于是转移了话题,“有阵子没看见他了。”
“他病着呢,”陈阿四回道,“一到冬天身子骨就不好,不然我叔也不会把他扔我家了。”
“身子骨不好?”孙安锦眼前浮现那个单纯又爱使小性子的孩子,“可他之前不是还放光了你的爆竹吗?”
“什么啊,那是我爹诓我的,”陈阿四一提起这事老大的不乐意,“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家里生意不好,根本就没弄来爆竹。”
“这样啊……”孙安锦闻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余光看到那边排着的长队,忽然想到件事。
“你为什么不叫李二姐给你弟看看呢?”孙安锦对陈阿四道,“枉你天天念叨着你的仙子姐姐。”
“我……”陈阿四却并没有露出孙安锦想象中的恍然大悟的样子,反倒是愈发低落。孙安锦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可这家伙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跑走了。孙安锦自知追不上,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寻思片刻,孙安锦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讲给百年心。但是有了之前那次的教训,她决定等到百年心回去李家以后再说。一想到李家,孙安锦立刻又想起来自己今日吃的闭门羹,心下一阵烦闷,于是快步径直走回孙府,关上门闷头苦读。等到心中微微平静下来时,看看天色,已是深夜了。于是孙安锦逃避地将所有事都推到了明天。
第二天,早早就有人来敲门。孙安锦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服晕乎乎地去开门。门开后,外面站着的是百一叶。
“一叶,这么早……”孙安锦打着哈欠,困顿道。
“安锦,你昨天去找过我?”百一叶却很是急切,“抱歉,昨天我有急事……”
“啊,无碍,”孙安锦一听是这件事,稍微来了些精神,朝百一叶笑道,“谁都有着急的时候。”睡了一觉,她似乎也想明白了些。百一叶是否找她帮忙是百一叶的自由,自己有什么可纠结郁闷的呢?
“那就好,”百一叶松了一口气,语速也慢下来些,“你找我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孙安锦刚刚睡醒,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想了好半天方才想起来,道:“是请夫子的事,你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百一叶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件事情,轻咳了一下,道:“已经找好了,你不用担心。”孙安锦一怔,顿时心里好笑,自己纠结了半天,结果人家已经找到了。
“对了,我打算给二姐开个医馆,”百一叶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脑子灵光,有空能不能去帮忙?”
“我?”孙安锦做梦也想不到会接到这样的请求,“我又不通医术,只会帮倒忙吧?”
“哎呀,只是有空过去帮下忙啦,”百一叶忽然拉起孙安锦的胳膊摇晃,撒娇道,“再说我二姐犯心病那天你不是知道的挺多吗?”
“那是因为我堂兄也有心病……”孙安锦苦笑,这还真是说不清了。
“你不是背过两个月的医书吗?”百一叶犹不死心,“总不能白看吧?”
“这背书和看病怎么能是一回事呢?”孙安锦愈发哭笑不得。
“不看病,你那书可真就是白看了。”百一叶继续劝道。最后,孙安锦拗不过百一叶,还是答应了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