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棱柱断裂,溅起华丽的冰幕,如钻石般铺张,没有丝毫吝啬地迸射开来。冰山环绕的正中央,是一个虚弱的身体,以及一滩鲜血。
霖辰抬头,眯着眼,“我没事!”
闪烁的冰凌中,他才是最耀眼的结晶。一只手打在迷迷糊糊的脑袋上,纳兰宥钰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庄严的冰圈,开始教训霖辰:“你耍什么帅,啊!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你在自寻死路知道吗!苦头还没吃够,一定要作死吗!你想没想过……”
“老师,疼疼疼……”霖辰双手抱头,从纳兰青钰身旁逃开,手臂上鲜血一路滴过去。
岁琥珀护在他前面。
“还知道疼,手上流血了怎么就不疼了?”纳兰宥钰隔着岁琥珀骂过去,比平时上课生气时的样子更加可怕。喋喋不休还是最近兴起的。
“小珀……”霖辰躲在岁琥珀肩膀后面,投去柔弱的目光,暗带嘲讽意味。
岁琥珀毅然决然地站上前,“不许打霖辰。”
看来和某条龙是彻底学坏了。纳兰宥钰无力地瞪着他,只能通过眼神传达去怒意。他蓦然发现,挡在面前的妖兽有几分奇特:一张狮子面,火红鬃毛,耳薄且大,金鳞。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从鬃毛中弯曲突出的犄角,以及嘴两侧的粗须,在离地不到一根指头的上方飘浮,似乎有什么力量托着他不被尘土沾染。这样子倒挺符合神话中妖兽的样子。
“你把你的宠物收一下,我可不想被咬一口。”
“哼,知道小珀的厉害了吧。”
“吼!”岁琥珀眉间绽露出得意。
“还有,小珀才不是我宠物。”霖辰默契地拍拍他的肩。
“我可是霖辰的未婚夫!”
话音砸在纳兰宥钰的头上,他再一次摸不着北,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同样尴尬的霖辰。
真不知道这小子为什么能把妖兽一只接一只彻彻底底地掰弯。
“聊完了吗?”被忽视的嵛千瑞有些不耐烦。
霖辰匆忙转过头,刚想低眉做出道歉的神情,大脑开始晕眩起来。鲜红的藤蔓垂直蔓延到指尖,滴耗的是生命。不及时止血的代价。
“霖辰!”岁琥珀支撑住他的身体,鳞片沾染血液闪烁出异样的光辉。眼前落下了白蒙蒙的一片雪,霖辰晃晃脑袋,依靠到坚实的背上,“我……没事……就是感觉…….有一点晕而已……”
“告诉我白龙在哪。”
“我,还没倒下……”
“不要硬撑了,你身为人类有这样的顽强我很佩服,但这样毫无理智地挥霍生命很愚蠢。”
“我,还要守护……”
“命都没了那什么守护!”
突然放大的声音如雷贯耳,霖辰得以清醒些。他用脸庞贴住岁琥珀,把左手盖在右肩的伤囗上,“放心……这么点血,死不了。”
冰花顺着脉络生根绽放,白霜凝结成的纹路,绛红色的点染,要比低俗的纹身要高洁美丽百倍。
“纳兰老师,你去医务室,帮我取点药来。”霖辰站稳脚步,从容的语气仿佛瞬间没事了一样。
“你现在还敢说这种话?”纳兰宥钰捏紧的拳头就要克制不住了。
“你不是常说有问题先试着自己解决吗?这个是属于我和小瑞之间的问题,我也不怎么希望别人插手。”霖辰弹开的指尖,隐约落下几滴清雨,“所以,可以相信我吗?”
那种懦弱却又不像在乞求的神情最拿它没办法,如同成全一朵初绽的白莲在风雨中最后的倔强。
纳兰宥钰来这学校也是第一年,还是托院长的缘故被录用的。之前在别的学校做实习生,文静或调皮,机敏或愚钝,上进或自弃的学生他都见过。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比起老教师,他更容易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虽然教出来的成绩难以出去比较,但他更注重的是内心的快乐。
这也是二十二岁的他放弃博士后的研读,来实现学生时代的自己没能力挽救的遗憾。纳兰宥钰是高一四班副班主任,为了看管霖辰。离梦想的职位差一步之遥。
“作业:在我来之前不许倒下,要是完不成,以后每周多一张试卷。”纳兰宥钰敲打身后无形的黑板,凝视着期待下课的双眼,“必须完成。”
“这回看来没得抄了呢。”霖辰回以最值得信赖的笑容,“老师,谢谢你。”
这个学生,就是这样不听话。
阳光又被云层遮掩,黯淡笼罩,留下一地狼藉的土石和冰磕。
“小珀,你稍微退点开。”霖辰望向铁网后奔走的背影松了囗气。
岁琥珀抬爪犹豫着,“霖辰你不要勉强自己。”
“嗯。”
右肩的痛楚已经凝固了,相比起小瑞,这么点伤口又算得了什么?霖辰绷紧握爪的手,脑海中的思绪逐渐退潮。
风是空白的,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如同落雪的大地。
“只能,抱歉了。”
细瞳在明黄色的眼睛中伸缩,宽大的脚掌摸索地面,一点点逼近。宽尾拖拽出一条冗长的痕迹。
头又开始晕了。眼前的身躯正在像太阳一样膨胀,巨大,模糊。最后视线中只剩下一只爪子,每一步都能碎裂地面。砰砰声和着心跳,胁迫呼吸。
肩膀处传来的不是灼热,而是冰冷,仿佛有冰锥子深深刺入,旋转,一直要钻透脖颈,封冻灵魂。
灼烧后的严寒是最极端的。
灰色的铠甲近在眼前。
对不起,小瑞……
柔和的白光中,落下一具同样洁白的身体,静息在冰被上,没有被泥土所污染。嵛千瑞的爪子僵滞在土壤中。
“霖辰!”呼唤荡漾开来,这只是岁琥珀首先能想到的。就像霖辰之前呼唤自己一样。却似乎只是无济于事。
他低下头,去推霖辰的身体,仿佛碰触到冰冷的铁块,这具身体的温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散失。岁琥珀没有学过任何治疗灵术。他只能焦急地呜咽着,一遍又一遍用嘴尖企图唤醒沉睡的白龙。
从小到大头一次,因为一只妖如此担忧过,心被拿捏在指尖的感觉,随时都会破碎。
“让一下。”嵛千瑞抬起头。“你要干什么!我不会让你再靠近霖辰的!”岁琥珀在泪花中抬起头,眼中焚烧的是陨落的太阳。
嵛千瑞继续上前。
利爪随风而下,地面上多出了数条长而深的沟壑。
嵛千瑞解除断空,双方用同样的琥珀色眼睛相互凝视。
“让开!”
岁琥珀被沉钟般的声音震慑到,脸颊的毛发湿润,凹陷下一道痕迹。对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难以形容的泪滴,但比空气还要稀薄,不为人知地往里渗。
冰花从白龙的右爪蔓延到地上,扎根,凝结出小颗的透明水晶。这些精致的水晶被毫不留情地踩碎,嵛千瑞用嘴尖轻触冰花的根源。
真傻。
从肩膀到脖子,嵛千瑞没有感受到灵力流动,所以血液到这里被截断了。霖辰用之前给他处理伤口时等量的灵力来封冻,完全没考虑过体质和受伤程度的差别。这样愚钝的脑子活该缺氧。
嵛千瑞抵住他的脖颈,身体缓缓升温。
“霖辰……”岁琥珀踮起脚,绕到另一侧。自己除了叫唤一无是处。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了下课铃。
“走吧。”嵛千瑞摸索白龙的脸庞,转身。
岁琥珀睁大眼,柔弱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去,哪里?”
“先回他家再说,我不方便背着。”
注视着干斤重的宽尾压弯枯草,岁琥珀蹲下身,呵护最脆弱的生命般把霖辰弄到背中间。
嵛千瑞环视周围,“你先走吧,我清理完这里就来。”
“那你……”岁琥珀害怕地停住嘴,朝铁网外高耸的建筑望了望,叼起散落地上的衣物,踌躇着跃起。
爪子越过围墙的一刻,大地开始颤抖,放出悲鸣。错杂的石柱开始倒塌,如同灾后废墟,尘幕扬起,一切晦涩都化为土灰。就算是隆隆声也会被认为是旁边工地的施工。
最后,伤口愈合。但愿愈合的不只有大地。
嵛千瑞向孤僻处走去,一颗玉兰树下,由虬根围成的小塘中还有积水,是两天前雨后留下的。还有他们从狩界踏上现实土地的倒影。
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现实的泥土,他是带着排斥的。大地母亲一样可敬,但这里多了人类的肮脏。同族与人类私通的事他根本无法忘记,没有妖能告诉他背后的秘密,唯一能知道答案的方法就是亲自走一趟。
短短的两天里,他一刻不停地进行调查,无奈天生腿短,拖着沉重的身体也扩大不了范围,凶恶的样子让许多小妖也都急于避退。幸亏遇上一些年迈好心的树精与河龟。
在嵛千瑞出征的时候,昆仑鳄族长岳百川来现实交涉,而且十分凑巧地同样来到这片区域,更准确一点,是现在的翼溪村。梧桐树精记得不太清楚,同行的似乎还有一只龙。
接下来是老河龟的记忆。他在翼溪边上不经意听到了人类和昆仑鳄之间的对话。大致谈论的内容是有关灵术,还有些生活琐事。唯独有一段对话老河龟记得十分清楚: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狩界那边难道发现了?”
“毕竟是两大冤家之间,有些妖想在从中作祟。”
“你是指?”
“我不知道,这次回去恐怕就出事了。”
“不要这样说,你毕竟还是族长。”
“对方可能可能比族长还……”
“我没看错的话,对岸是只河龟吗?”
当他们提到自己时,老河龟向他们招了招手,缓缓退去。
最最重要的,是和白龙在一起。那晚离别后,嵛千瑞奔走了两天,到处都是熟悉的灵息,却找不到一鳞半爪。
万万没想到那个在林子中被自己冷落的人类,语气,动作一模一样……自己对人类真的厌恶到这种程度了吗?
对霖辰的不光是救命之恩,还有一些其他的情感,就像……如期而至的雨季。
心里就像被淤泥堵塞般难受。一圈墙面开始溶解脱落,嵛千瑞从中钻出。尾尖拖带的灰尘消散,墙下的泥土堆砌凝聚,堵上缺口,完好如初。
“霖辰!”不到一秒的间隔,纳兰宥钰从铁网门外跑来,手中是一个小型医药箱。
空荡荡的操场,没有石柱,没有冰凌,更没有影子。破碎的草杆随着微风擦身而过。
“老师,”何潇雨从后面赶上来,“霖辰同学他……”
纳兰宥钰沉默在原地。
裤兜里传来了振动。
他拿出手机,点开未读短信:
“老师,记得帮我请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