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他能望见小路尽头的那三栋建筑。路的两侧十分空寂，除了一排间隔很远的路灯就只剩下被风玩弄的杂草，紧连山脚的那一侧坐落着两小一大的三栋建筑。最外的一栋矮房里好像是有人居住的，不过屋子的主人不常回来，至少霖辰从未见过他。
中间的那栋二层楼房便是霖辰家，因为都是沿山建的，到这里坡脚几乎是垂直地向里折。俯瞰地面，以东西走向的路为横坐标的话，霖辰家的西南角压在矮房屋的东北角上，就如同一个身高不够的人要把一个箱子放到另一个箱子上，却因为腿短的缘故，箱子有一半露在外面，摇摇欲坠。
一旁的房子与另一边高大的围墙挤出一条较为宽阔的巷子，连通霖辰家门口和小路。高大的围墙向后延伸，把墙外的山坡直直地削去，硬生生地割除一大块地方来。围墙里探出一颗颗茂盛的树，空地的中央，高耸着一栋巨大的别墅，朱红的瓦片好像是新染的，散发着神秘的光辉。
这宅子据说已经荒废很久了，附近经常能听到着光怪陆离的流言。也许是因为这个，走这条路的人非常少，夜晚没有车辆的喧嚣，格外清静。附近没有邻居，任这里怎么闹腾都不会引起人们注意。
翅膀停止了扇动，霜辰在半空中滑翔，缓缓下降，平稳地落在小路上。
小路对面是一块巨大的空地，空旷得难免有些寂寥，几年前就有人把这块买了下来，说要在这建一个医院，却迟迟没有动工。
霖辰爬下龙背，站在这条洒满眼泪的小路上，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悲凉。小路依旧是昨晚的样子，只是这里的人已经不在了，还有妖。
他颤颤巍巍地走进巷子，霜辰收紧了翅膀，跟在他身后，堵住了整个出口。
冗长的小巷对面，门半掩着，墙上还能看出淡淡的血迹，等待着一场大雨将它们洗得一干二净。门应该开了整整一个晚上，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小偷。
霖辰上前，一股难闻的气味铺面而来，麻痹着他的神经，身体左右摇晃，不由自主地想倒下去。
他站稳脚步，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把门打开，迎面的却是他最不愿接受的景象。有两具躯体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一男一女，面色苍白，女人手边还拿着一块布。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碗碟。
煤气，中毒吗……霖辰瞪着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血脉正在喷张。
要不是霜辰咬住他的衣服，霖辰早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霜辰把他扯出屋子，紧紧地抓着他，“你想送死吗？这么浓的味道还敢往里走？”
霖辰倔强地拗头，挣脱着霜辰的爪子，他瘦弱的臂膀此刻变得格外有力，紧捏的手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着霖辰毫不领情的脸色，霜辰松开爪子，一把推开他，吼道：“你是傻子吗？”
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势不可挡地冲出狭隘的天空，充斥着僵硬的气氛。
“不用你管。”霖辰颤动起被紧咬的双唇，幽幽地回复着。他不敢抬头看霜辰的眼睛，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强烈的情绪使他的头脑更加不理智。
霜辰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你不愿意我死，就想让我看你去送死吗！”霜辰高扬着头，霸道地站在霜辰面前，不允违背的语气中饱藏着激动，“给我站在这!”
霖辰沉默着，如同一个士偶般伫立在原地，眼角的湿润再也承受不住，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严厉，霜辰收回伸长的脖子，注视着霖辰捂住眼睛。
“哎呦，是谁让我们的大人如此动怒？”
霜辰警惕地抬头。
娇媚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飘进了巷子，如同清晨的鸟鸣般清脆响亮。一个粉黛的身影从上空悄然落下，木屐点地，轻盈地站在霖辰身边。
“你来干嘛？”霜辰看着眼前这个装束艳丽的女人，重新作出高做的样子。
“真是的，这么大的龙了还欺负一个小孩子。”珧举起宽大的袖子，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搭在霖辰肩上，温柔地抚慰着他，如春风，似秋水，“别理他，他就是只蠢龙。”
桃粉色的裙摆滑在地上，不触一粒灰尘。
霖辰抬起头满眼泪光地看着她，注意到她嘴唇上淡染的口红，浮着一层明亮的光。
隔着模糊的泪点他打量珧的面孔，似乎有一丝熟悉。突然回想起，是在某个服装广告上见过她。人气模特——筱珧。
“喂，别乱给我加前缀。”霜辰紧收翅膀，刚才激动时打到了墙壁，他忍住没吼出来。
霖辰快速地抹掉眼泪，装出无恙的样子，“和他没关系。”
珧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满脸心疼地看着霖辰，“都哭成这样了还说没事，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你别给我说风凉话，这事就交给你了。”霜辰甩了甩尾巴，命令着她。
“真是的，别用这种口气命令我。”珧轻轻地笑着，转过脸，把嘴凑到霖辰耳边，温柔地吐着字：“对不起了。”
话音刚落，霖辰感到后背涌上来一股倦意，昏昏沉沉，充斥着他的脑袋，眼前一片黑暗，淹没了泪痕，包裹住全身。
珧抱住倒下的霖辰，朝霜辰抛去一个微笑。
忘记时间，睡一觉对霖辰来说是最好的方法。
“这样真的好吗？”
“我也没办法。”
“这孩子挺可怜的，你真打算陪着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而且这也不关你事。”
“你该把你傲慢的脾气收一下。”
“……”
“你用血契了？”
“怎么了？”
珧笑了一下，从草地上站起，望着斜下的太阳，伸了伸懒腰，“你和他一样傻。”
“你再敢用这个前缀信不信我吃了你。”
霜辰盯着跳，喉咙里传出微微的低吼。
珧笑着，从草坡上跃起，优雅的身形在金光下格外美丽。“你现在吃了我，晚上就得挨饿喽。”她一边向房子跑去，一边挥动着袖子，把霜辰远远地落在后面。
对于霜辰如此重大的决定，珧并非没有惊讶。普通的血契，是可以加强双方灵力的正规灵术，但她也是从霜辰嘴中得知，被列为禁术的进阶血契。
连自己的灵魂都敢乱用，名副其实的蠢龙。
夕阳下，霜辰的鳞片染着一层金尘，闪闪发光。风吹草动，送来一缕温存。他把目光从跳远去的背影上移开，望向火燎的天边。
在缓缓飘动的云层中，他再一次看见了霖辰的过去。一幕幕的回忆如同驶过的列车，在光阴中滚动着孤独。
这个人类，有一种奇特的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保护他，选择呆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什么呢？
在列车的末尾，隐出了一个蓝色的影子，就像被盖了一层纸，模糊不清。然而，那个影子似乎在暗暗地闪动，绽放着别样的光芒。一个无力的声音渴求着，回荡在天际：“霜，辰……”
他又回忆起十三岁那年的场面。
“为什么要带霖辰走！”霜辰不解地吼向他父亲，眼中泛着点点的泪光。白龙怯弱地躲在他身后，向前面高大的蓝龙投去恳求的目光。
蓝龙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霜辰。短短的几年内，这只幼龙已经有他一半高了。不仅是身体，心灵也成熟了不少，甚至敢对自己的父亲大吼大叫。
“他是白龙，我必须带他走。”
“为什么！”霜辰反驳道，语气愈渐强烈，“为什么就因为霖辰是白龙就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霜辰知道，龙之间是有很严明的种族界限，不同族群的龙在平时不能随便来往。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寒龙的首领，声誉对他来说格外重要。
可是，难道因为这些，就要送走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吗！
蓝龙保持冷静，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气：“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因为这些你就要抛弃霖辰吗！”
霜辰的话刺到了蓝龙，蓝龙仿佛重重地挨了一击，吼出愤怒的声音：“你给我闭嘴！”
冰冷的洞壁微微颤动，回荡着弥久不散的沉默。
那一晚，霜辰哭了。他趴在洞外的草地上，遥望着夜空，看着微弱的星光被云层所遮蔽。他头一次和父亲这么放肆地吵架，他父亲也是头一次如此愤怒地吼他。但这不是他哭的理由。他看着伏在身边的白龙，感到莫名地悲伤，眼角不禁温润起来。
白龙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看见霜辰的眼中泛着泪光，“霜辰……”他伸过头，把霜辰眼角的泪水舔掉。
霜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和白龙靠在一起，相互依偎着，一刻也不想分开。
就这样渡过了最后一个晚上。次日，蓝龙带着十二岁的白龙走在草地上，霜辰孤独地站在洞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却不敢踏出一步。
白龙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霜辰，蓝龙每次都要废许多时间来让他们重新上路。在视野的边境，白龙最后一次弱弱地回过头，眼中模糊着一个蓝色的身影，用无力的声音乞求着：“霜辰……”
蓦然惊起，霜辰想到霖辰的目光和语气，带着一丝懦弱，温柔而又亲切，总能让他联系到自己的白龙弟弟。
“霖辰吗？”霜辰自言自语，望向那栋安静的房子，心里浅浅地笑着。
就勉为其难地陪着他吧。
“霜辰——吃饭了——”熟悉的声音从坡脚下传来，霖辰站在下面，伸着腰，大声地喊道。
霜辰朝坡脚那瘦小的身影望去，猛地起身，张开翅膀飞到他身边，一大一小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显得格外温馨和谐。
霖辰把手放在背后，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容，“珧姐姐已经做好晚饭了。”
“姐姐？吼。”霜辰收拢翅膀，微微低下头。连霜辰自己都比她要差几百年，霖辰竟然叫她姐姐？
不过见霖辰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再担心，他把心思转移到晚饭上来，“她没让你带出来吗?”
“嗯……”霖辰摇了摇脑袋，抬起头若有所思，“她特别嘱咐我不要带出来，只要叫你进去就好。”
“吼……”霜辰咧开一条缝隙，锋利的牙齿毕露在外，从喉咙深处传出一阵低吼。在心里暗暗鄙视了珧一会，他又平静下来，“算了，总要被你看到的。”
霖辰紧紧盯着霜辰，感觉有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发生。
经霜辰这么一番神秘的铺垫，他更加期待了。
实在受不了霖辰投来的好奇目光，霜辰撇过头故作含羞地说：“你看什么，我知道我帅气……”
“我记得珧好像说你会干什么来着……”霖辰咬着指头，努力回想着跳说过的话。
“行了行了，我照作还不好吗，”霜辰打断他，心里又鄙视了珧一次。他用爪子推着霖辰，让霖辰转过身，“不要偷看。”
霖辰笑着眼，缓缓背过身，假装用手捂住眼睛，不怀好意地说：“嗯，开始吧……”
霜辰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安地转过身，完全没有留意霖辰也鬼头鬼脑地转了过来。
透过极力张开的指缝，只见一道淡蓝的微光，庞大的身影在光芒中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团灰尘在空中消散。
就这么……结束了？霖辰呆在原地。
“霖辰!”稚嫩的声音从消散的灰尘中传来，从中走出一个小巧的身影。霜辰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愤愤地朝霖辰看去。
这只小蓝龙伸着头，肉嘟嘟的爪子不停地挠着空气，扑扇着翅膀，身后的小尾巴时不时甩向另一边。
这是……霜辰？
“好可爱!”霖辰忍不住抱起他，把下巴贴在他的头上，油然而生地喜爱，“和回忆里的一模一样，没想到霜辰也会这么可爱!”
霜辰前爪挂在霖辰手臂上，露着白色的肚子，后脚悬在半空，满脸的嫌弃，“吼，放开我。”
霖辰温柔地把他抱紧，任霜辰轻咬着他的手，在身前荡着尾巴，“乖，回去有鱼吃。”
听到“鱼”这个字眼霜辰眼前突然一亮，像个看见蜜糖的小孩子般兴奋起来，张大嘴，催促着霖辰：“真的假的？快带我回去!”
看着他这副的馋样，霖辰也开心地像被奖励了小红花一般。
没想到珧这么了解霜辰。他记得珧笑呵呵地对他说：“别看霜辰装着一副孤高自傲的样子，他其实挺可爱的，”她解下身上的围裙，挂在椅子上，“记得告诉他有鱼。”
霖辰举起霜辰，背着灿烂的光芒，飞奔进屋子。他看着头上的小蓝龙，心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霜辰，我想你陪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