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
时日摸摸索索地到了九月,菊花遍地,清香肆意。自古而今,文人骚客大都爱菊,离晋也不例外。
华灯初上,皇宫大殿各处灯火通明。御书房内,离晋靠坐在案几旁,左侧还放着几多未批改的案卷,身形疲惫。
“皇上,徐大人来了。”袁公公躬身轻声说道。
离晋从卷宗里抬起头来,眼里终有了一丝生气,“宣。”
从门外进来一个穿着大红朝服的人,头上悬着一顶乌纱帽,留着少许胡子,眼里透着精明的意味。
“臣徐图江参见皇上。”
离晋冷冷的看着案几下跪拜着的徐图江,起身走到他身边,“徐大人,你身为户部尚书,掌户口、税收、农、商之职,连州大旱三月之事你可知?”
“臣知,”徐大人抬起的头连忙趴下,声音里都打着颤抖,“连州大旱,赈,赈灾的粮食和银两已经发下去了。”
“哦?发下去了,那为何永州还有连州的难民涌入?”离晋声音越来越低,身子也越发靠近跪着的徐图江。
“这,这可能是,先前赈灾物质未到时的难民。”徐大人依旧低着头,额头上的汗滴大颗大颗的滴到地上,他不停的上翻着眼睛,想看看离晋的表情。
离晋突然一笑,徐图江摸着头脑,心中更是一紧,只听离晋缓缓说道,“八月初连州大旱上报朝廷,八月中旬派发赈灾物质。这赈灾的队伍走了月余也未到连州,怕是半道里让人给截了去吧。”离晋伸手勾起徐大人的头,“你说是不是呢,徐大人。”
“皇,皇上说的对。”徐图江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
离晋收回了手,起身接过袁公公递来的绢巾擦了擦手,“朕今日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连州之事需要彻查,望你三日之内能给朕一个交代。”
“可,皇上,连夜赶往连州也得一日余,臣怎么能在三日查清楚呢?”徐大人苦着脸,皱着眉头,似极不情愿。
离晋脸色一黯,眼神极为犀利地瞥过徐图江,“朕的话徐大人还想质疑吗?”
“臣,臣不敢。”徐图江抬手擦了擦汗。
“那就下去吧。”离晋有回到案几旁,翻了几页卷轴。
徐图江悻悻离去,袁公公见人远了,才凑到离晋身旁,“皇上,您明知这徐大人…,为何还要让他查这事。”
离晋翻着卷宗的手蓦地停了,他偏头朝袁公公一笑,“护送赈灾物质的是谁?”
袁公公想了想,“是仓部郎中李谓。”
“这李谓娶了华府的外戚,官职不大,身份可不小,而这个徐图江,又是王相的门徒。”
袁公公霎时间明白了,跟了离晋这么久,也知道皇帝虽小,却心有沟壑,不禁佩服道,“皇上英明,这可是一石二鸟之计。”
离晋笑而不语,袁公公继续道,“夜深了,皇上还是早点休息吧。”话毕,便转身接过小公公递来的托盘。
盘上放在三排七列牌子,每个牌子上刻着各妃嫔的名字。
离晋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衣袖划过秋夕的牌子,最终还是翻了杨婉清。
小公公急忙跑去通报,得了赏赐,涟水宫像往常一样开始陆续准备。杨婉清更是找了宫女重新梳妆打扮,桌上摆好了果盘糕点,都翘首以盼的等着离晋。
“皇上驾到!”未进涟水宫,宫门前的公公便一路吼着,众人齐齐下跪行礼,恭迎离晋。
还未到里间,便见杨婉清身着缕金挑线纱裙,头戴金海棠珠花步摇,眼送风情,唇留风韵,在一群宫女中显得格外出众。再者她本身一股子清高气,是任何一个男人也无法抗拒的柔情。
夜深,窗外只挂着月亮。
杨婉清那因常年弹琴而修长有姿的手骨碌碌的抚上离晋的胸,欢愉之后,帝王总将她搁置一边,她心有不快,总妄想能多得一些宠爱,毕竟她这般美人才情姿色都不一般。
可帝王之心着实难收,虽册封以来,宠幸她的次数最多,但仍旧觉得身旁这个男人距她千里之外。
离晋动了动身,杨婉清搂的更紧了些,“皇上。”
“嗯?”
杨婉清抬头,眼神天真,对上离晋深邃的眼眸,“太傅府有一处菊苑,父亲知道皇上爱菊,不如重阳之日到菊苑赏菊如何?”
离晋沉思,看来杨太傅也开始动用她女儿这条线了。他莞尔一笑,这不懂官权只知情爱的小姑娘太过太真,离晋低头吻向她的唇,浅浅一句,“好。”
离晋这厢与杨婉清正是温存,凤仪宫那头的锦鸢却是烦躁地品着清茗。
小宫女一路传话而来,薇儿得了消息,谴了她下去,在宫里呆了月余也有了些许大宫女的气息。薇儿忙回内屋,消暑的冰块正冒着烟,“娘娘,皇上今儿还是翻了婉昭仪的牌子。”她看向锦鸢,不自觉地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册封以来,可有翻过秋婕妤的牌子?”
“未曾。”
锦鸢动了动手指,长长的指甲尖轻轻戳了戳细嫩的脸颊,若有所思一般喃喃道,“难道…锦绡耍了本宫。”
薇儿未有听清,只好闭口不做声。帘外忽而传来脚步声,粉衣宫女站定,提了声道,“启禀皇后娘娘,秋婕妤到了。”
“知道了。”薇儿回到。
锦鸢一贯爱给人下马威,除了每日的请安之外,这是秋夕第一次来见她,她自然也是要让秋夕等上一等的,再者,这皇上从宫外特意带回来的姑娘,她倒要看看究竟有何本事。
约摸过了一会子,锦鸢将手里的白玉瓷杯放了下来,起身道,“走吧。”
秋夕这会子在偏殿里已喝了半杯茶,纵使她阅人无数,但宫里的气质确实不是风月场里比得上的,锦鸢让她等上这么一等,也恰好让她静了会心准备。
锦鸢前脚刚踏进偏殿,便换了一幅亲切和蔼的模样,大大方方地道着歉,“哎哟,可让妹妹久等了。本宫前刚刚眯了会子,小蹄子们也不忍心叫醒本宫,妹妹可别生本宫的气啊。”
秋夕一眼扫过锦鸢那张神色清明的脸,未有半分刚醒的倦意,自然也懂了锦鸢的意思,嘴上也挂着温和的笑回道,“秋夕哪敢生娘娘的气。只是闲来无事做了些点心,想着给娘娘送些来,”秋夕一个眼神,身边站着的绿伊便拿了食盒出来递给薇儿,秋夕又接着说,“交与他人之手,妾身又不放心,只好自己来了,未曾想叨了娘娘的美梦。”
“妹妹哪的话,妹妹能惦记着本宫,本宫就满足了。”锦鸢一面朝秋夕说着,一面从食盒里拿出一块金黄色的糕点,方形,上有丝绒覆之。
一口咬下,桂花的香气蹿满整个口腔,酥酥脆脆,内中又软,香甜之意使人回味无穷。
“这糕点可有名?”
“存秋糕。用晒干的桂花做的,寓意秋香永存。”
锦鸢尝了一整块存秋糕,拿起薇儿呈上的丝绢擦了擦手,“难得妹妹费心了,这点心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妾身把法子教给娘娘,到时候娘娘便可做给皇上尝。”秋夕这边说着,绿伊又从怀里拿出写好的方子交给薇儿,“俗话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这方子上取几月几日几时的桂花,晾晒几日,烹煮几时,料上几层都已写好,桂花已经给娘娘备好了。”秋夕说的情真意切,声里都带着热络。
锦鸢拿着方子细细斟酌,带着警惕的神色瞥了秋夕一眼,那速度极快,立马又换回了仪态大方的皇后模样。
灵敏如秋夕,多年以来在她面前变过脸的人不知有多少,她恰好就抓住了锦鸢那一刹那的不信任,装作无知又可怜的模样柔声叹了口气,“唉。”
“妹妹怎么了?可是受了欺负?”锦鸢关怀的问道。
秋夕用心碎的眼神看着她,“我这番热络,娘娘定觉得秋夕怀有他意。只是秋夕身份低微,虽刘大人收了我做干女儿,但这宫里人吃人的,秋夕孤身一人,着实没了法子…”她低下头来,越说声儿越虚,隐隐约约还带着一点哭腔,最终满腹愁情化了一声哀叹。
锦鸢为这一番怜人的模样动容,也作出疼惜的样子走到秋夕身旁,唉声道,“姐姐知道,姐姐何尝不是一人呢。”
二人话了许久,天南地北地聊了不少,却是各怀心思,秋夕需要接近锦鸢,锦鸢也需要自己的一番势力,姑且不说秋夕在离晋心中的位置,若是日后出事拉一个垫背的也是不错。
窗外早已黑透,打更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锦鸢派了人送秋夕回昙新楼,自己也梳洗睡下。
第二日清晨,天边恰泛起鱼肚白时,气势恢宏的金銮殿里已徐徐行过朝拜之礼。
朝臣跪拜,百官纳谏。
离晋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上用缫串着的珠玉竟纹丝不动。
红衣官服中站出一个精炼瘦小的人来,双手捧笏,先行一礼道,“启奏圣上,如今与北鲁之战损耗巨大,臣认为此时与桜国言和是及时止损,还能助抗北鲁之力。”
说话的正是静妃的父亲王相,两代老臣,在朝中地位深重,他言一出,王相一派的官员也随身符合。
“臣以为王丞相说的有理,顾国同时与两国交战,心力不足,实在大损。”出言的乃是吏部尚书吴大人。
华将军立于一旁,他大儿仍在边关浴血奋战,为夺军功卖命拼杀,若是没了与桜国的战争,他儿班师回朝定被人诟病。思于此,华将军清了清喉,他不同他人赤色官服,乃一身黑光铠甲,颈系乳白色披风,说起话来也是威力十足,“臣有议,如今已与宥国联姻,顾、宥、桜三国交界,二打一难道还打不过吗?再者宥国富饶,兵力强盛,支援北鲁也是错错有余,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此话恰巧说到离晋心里了,但为了平衡华王两派势力,离晋又看向离华,“陵安王如何看?”
离华手中也拿着笏,徐徐一礼,眉眼带笑,“臣以为,若是北鲁与桜两国都能谈和最好不过了。战争嘛,越少越好,不是吗?”
王相见离华与他有些投合,点点头,“臣认为王爷在理,天下太平,百姓才能安生。”
华将军斜睨了离华一眼,走过沙场的人自然有的一股狠劲。离华似感到这凶恶的目光,抬头回了华将军一个柔和的眼神。
离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握手言和对他来说只有他胜了才可以,他心中的抱负不止于天下太平,乃是他的天下太平,他沉声道,“此事就从长再议,还有他事奏吗?”
百官面面相觑,又几人提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离晋摆摆手,“若无事,便退朝吧。”话毕,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金銮殿。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齐下跪呼道。
散了朝,百官各自道别,王相与华将军互相看不顺眼,便分道扬镳,各自离去。
离华也步出了金銮殿,今日还未等到袁公公来请,自行去了御书房。
离晋手里的卷宗未曾停过,直到袁公公传话说陵安王到了,离晋才放松了些。
“坐吧,”离晋招呼道,遣了周遭的公公宫女,只留了袁公公一人供使唤,离华撩袍而坐,离晋继续道,“朕昨日夜里召见了徐图江。”
一小公公推门而入,上了茶又退了出去。
离华端起茶盏,“知道了。”
“连州之事,朕明面上让他去查,时日甚短,怕是会狗急跳墙,逼出几个华府的人。”离晋也品了口茶,放下被子看向离华。
“既然皇上已有了打算,叫臣弟过来意欲如何?”
“朕此番并不止是要打压华王二人,连州百姓也需有人给他们个交代,此事,你来。”
“臣,何时动身?”
离晋停了停手,略微思考了一阵,“重阳之后吧。”
“是。臣弟告退。”
离华转身出了御书房,离晋依旧埋头批改奏章,过了一会子,离晋突然停笔问道,“袁安,陵安王最近是不是挺清闲的?”
袁公公战战兢兢地回道,“好像,是吧。”
“送些奏章过去。”
“嗻。”袁公公心中默默为离华哀叹。
日上云影,影斜树下。
丞相府伫立于街市中,大门恢弘,气势磅礴。“丞相府”三字苍劲有力,乃先皇御笔。
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中坐着一脸着急徐图江。
“徐大人,王相回来了。”马车外的车夫道。
徐图江骨碌碌地从马车上连滚带爬地下来,王相刚一下轿,徐大人连忙行了礼。
“一点做大人的样子都没有了!”王相瞧着他这番模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徐图江拉着王相的衣袖,一脸惶恐,又向四下探了探。
王相见他十分警惕,开口道,“进去说。”
徐图江跟着王相进了丞相府,一路快步到了王相的书房。
房内立了许多摆设,都是玉石瓷器类的物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也能看出价值不菲。
桌案后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冬梅瑞雪图,乃是名家绝笔。
王相褪了官服换上一身黑色常服,邀徐图江入书房,下人自觉地退避三舍,屋内就留他二人。
“何事这么着急?”王相开门见山地问。
“昨夜皇上召见我了。”徐图江轻声说道,仍旧谨慎地打量。
“所为何事?”王相眸子一紧,似乎也有所猜忌。
“连州之事。”徐图江看了看王相的脸,心里也有些发怵,“要我三日之内彻查此事。”
“三日…”王相扶额,有些为难。
“这事是李谓在负责,不如我们…”徐图江邪邪一笑。
提到李谓,王相脑子里自然浮出华将军的身形来,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前些日子,华府得罪了了陵安王,把陵安王搭进来更有把握。”
“我这身份也请不得陵安王啊。”徐图江一时犯了难。
“无妨,此事交给我,你且出城先避一避,将我们的账都划到华府的人上头,切忌要做的天衣无缝!”王相眼神深邃,得意一笑。
徐图江拜别了王相,架着马车出了金城。
御书房内,离晋在离华的分摊下终是批完了最近的奏折,正伸着懒腰活动筋骨,恰袁公公走进来传话道,“皇上,皇后今日邀您去凤仪宫用午膳。”
离晋转了转眼珠,想这些日子是有些冷落了他的皇后,顾国还需要宥国帮衬,皇后之邀,于他也是受用的,便说道,“那就去吧。”
凤仪宫内,听了小公公的传话,锦鸢露出自己都未曾想到过的惊喜,将用膳的偏殿看了又看,生怕疏忽了什么。
“噢,对了对了,本宫做的存秋糕呢,快拿上来。”锦鸢一面检查一面指挥道,她今日一袭石榴红珠绣莲纱裙,裙摆随着她各处旋转,如同绽放的石榴花那般娇艳。
薇儿也跟着她四处转悠,把该收捡的收捡,该放置的放置,终是忙了一会,因害怕做错而格外小心,额头早已密布汗珠。
“娘娘,您歇会儿吧,皇上快到了。”薇儿好意提醒道。
“好。”今日锦鸢格外高兴,也就听了一回话,乖乖坐下了。
屁股刚挨着凳子,宫外小公公便通报着,“皇上驾到。”
锦鸢忙地起身,出门迎了离晋。
“臣妾参见皇上。”锦鸢福身行礼。
离晋扶她起来,“皇后这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刚学了一个糕点,想来让皇上尝尝。”锦鸢亲密地挽着离晋的手,往偏殿走去。
到了偏殿,一桌子芳香四溢的菜肴,离晋与锦鸢同坐,只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锦鸢夹了一块存秋糕放进离晋碗里,这存秋糕上还装饰了几片菊瓣,比秋夕的华美了许多。
离晋笑着看了眼锦鸢,又夹起存秋糕尝了一口,满口的桂花香似乎唤醒了一星半点的回忆,轻纱幔下,笛音起伏,声声入耳,点点催心。
但这又与当初尝的不同,甜腻略浓重了些,离晋只咬了一小口便不吃了。
锦鸢有些失落,低着头不看离晋。
离晋瞧出她的不满,指尖触及锦鸢的下巴,勾起她的小脸来,“皇后怎么不高兴了?”
“今日皇上到臣妾这来,只吃了那么一点,怕是臣妾照顾不周,怠慢皇上。”
“哈哈哈哈,皇后多虑了,只是天气燥热,这大鱼大肉的,朕有些腻了。”离晋安慰道,看锦鸢仍是惆怅着,又道,“重阳之日,朕带你出宫如何?”
锦鸢一听,顿时换上了笑容,夹了一筷子鱼送到离晋嘴边,“皇上再吃点可好?”
离晋底下眼睑,张开嘴道,“好。”
秋高气爽,云过苍穹。
尘世纷扰都被隔绝在屋外,只剩浓情蜜意弥散开来,以至于锦鸢连着高兴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