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大地,一弦弯月终是从东方跃出,照在没有半点灯火的营地,给寂野带来更多光明。
两人慢步踏回营地。
整个营地内,此刻除了在外围负责警戒的几名人手传出喁喁私语,赶了一整天的路,所有人都倦极入睡。
在刚才秦萧提出趁夜偷袭赵岩营地后,封不寒经过一番深思,并没有采纳这个意见,而给出的理由则是,倘若这样去做,无疑会将暗战转变成正面冲突,这对己方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秦萧并不这么认为,要知道正面冲突本就是迟早之事,况且只要小心行事,必能教对方连袭击的人究竟是谁都弄不清楚。
而凭着封不寒的智慧,亦不可能看不出这点,因此,他对对方的拒绝也感到大惑不解。
“在谈甚么呢?”两人来到负责守夜的武士近侧,封不寒一派轻松的小声问道。
“封执事。”几人站起来打招呼之后,其中一人笑道:“闲来无事,不过是在随便讨论当今天下战争的变化以及形势。”
说这话时,对方没有丝毫难为情的意思,就如在告知旁人,他们正在茶余饭后的闲聊解闷。
秦萧不免暗暗感叹。
就他几次的亲眼所见,这个时代哪怕是府中的仆人小厮,闲暇之时都会纵论天下形势,所有人似乎都以讨论这些事情为荣,并乐此不彼。
这与奴隶阶层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今的奴隶,思想尽皆还停留在温饱问题上挣扎不止,可作为一个相对有尊严的人,他们的思想已经毫无禁锢,可谓百花齐放。
这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时代。
就如眼前几人,他们并非权臣的门客,他们不过是商贾的徒附,他们此刻的地位从侧面反映出众人并非这个时代的拔尖之辈,但他们丝毫不以论及时事感到可耻可笑,反觉得理所当然。
“哦?不知几位有何看法,不妨说出来让我也一解耳馋。”秦萧的暗叹间,封不寒立时被勾出极大兴趣般的说着轻轻拉了拉他衣袖,一同围坐下来。
只待他俩入座,其中一人呵呵笑道:“方才我等刚好说到以前的战事总是显得极为轻松而又遵循礼法,双方互下战书,约定地点日期,各出相等车乘,摆好阵型,捉对厮杀,若是其中一方仍未摆好阵型,另一方亦不得击鼓进击,待双方都准备妥当,两军这才驱车数番交错,来回击杀,直至战车尽皆受损,再或一方认输,战事也就到此为止……”
这时另一人接口道:“但自数年前虞、曹两国交战之后,现在战争却似乎有打破这种规则的趋势,在康城之战中,曹国率先不守约定,趁虞国尚未布好阵型时,便以一种新型兵种,也就是如今称之为‘骑兵’的军队提前攻击对方两翼,并以战车冲击对方中军,以至虞国大败。
自此次交战后,天下人虽尽皆不耻,但曹国却为此沾沾自喜,而虞国又不承认对方胜利,如今可以说依旧争论不休。”
说着不屑的嗤笑道:“不过据我所闻,虞国自上次大败后,却又暗处深研此种作战方式,呵,当真又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听完两人的论述,秦萧瞬间有了大致的了解,这就如地球当时春秋战国的交替之际,战争正从贵族的“玩乐式”向更为残酷的“不择手段式”转变,或许用不了太久,这种新型战术将被天下诸国接受,而变得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战争发展下的必然结果。
而通过这番谈话,他也忽然有点醒悟过来,于这个新战术还未被世人所接纳的时代,偷袭算不上什么光彩的行为,这是否又是封不寒拒绝自己提议的最大原因呢?
想到这,秦萧忽然觉得很是可笑。
就如方才那人所言,虞国对这种战术深为不耻,可私下却又深研此道,同理,此刻正在朝堂里对“大义”高谈阔论的君侯,本应为世人做道德表率的君侯,却正在做着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
唉!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体!
其实按照当世人真正的想法以及礼法,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所有事情都应该正大光明,遵循礼法,可是,私下里呢?
他们的思想已经在开始绞尽脑汁的琢磨各种奇思妙计,而所差的,也不过是某一日某一人将其创造或整理成《三十六计》,并散播出来,为世人半推半就的接受罢了。
而如今的这种行为,也不过就是后世所谓的既想做某子,又想立牌坊吧?
同时最重要的是,当个人的行为道德标准降低到无所不用其极时,这种态度终究也会从明面转化到国事上,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所有国家都将很快接受这种新型作战方式和理念。
只是就此时的天下大义而言,这种行为还是被士族阶层所深深鄙视,如果谁敢率先犯忌,都将可能被天下群起而攻之,而这,可能也是封不寒比较忌讳的地方。
但他给自己的解释却是不想正面冲突,并非对此深为不耻。
按道理,拿出“大义”才是一个彰显自己浩然正气的最佳搪塞理由,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可对方却避开这个理由,另寻它由,那么,这是否可以从另一方面反映出,对方心中对这种兵出诡道的方式其实并不排斥,只是因着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才不愿去冒险偷袭呢?
那这种原因到底又是什么呢?
秦萧疑惑之际,封不寒的回答对他的猜测也做出一定的肯定。
“其实这也不算新型兵种,据我所知,戎狄便善于以骑兵作战,曹国与戎狄接壤,交战日久,自然便发现其中的妙处,然后再将其引用到中原战事亦不足为奇。”轻描淡写的解释中,却并没有给出对这种战事转变的赞同与否的明确表态。
“封执事果然见多识广。”其中一人不轻不重的赞上一声,接着道:“方才我等正在讨论这种战争方式是否会在今后成为大势所趋,可又争论不休难有定见,封执事,依你所见,战争的方式最后是否会演变成这样呢?”
“这个……”封不寒认真的沉吟片刻,却忽然扭头朝向秦萧道:“我觉得不妨听听萧的高见。”
秦萧犹自处在方才的疑惑与思索之中,闻言冷不防的一怔,连连摆手道:“我不过一个奴隶,对这种战事又能有甚么深刻的看法?不如还是由几位老兄来将刚才的讨论结果讲出,也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奴隶长点见识罢!”
几人今日早已发现他总与封不寒同进同出,对他的奴隶身份倒没有轻视态度,而且有了数十年前宋武的前车之鉴,谁又知眼前之人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宋武呢?
总之,随着战事的爆发以及时代的推进,今日的奴隶已经远非数十数百年前的奴隶。
如今的奴隶不再像以前般只知埋头干活,他们之中不乏识文断字的智慧之人,他们或是贵族俘虏,或是罪臣子女,他们有些人已经开始在各自的府内占据一定的地位,而无论如何,他们似乎都有着一飞冲天的可能。
因此,于这些有着一定思想的人而言,如何正确的对待某一个奴隶,他们有着极好的分寸。
这时其中一人当仁不让的接口道:“就我所见,以前的战事简单,总有其简单的原因所在,而最大的原因,在我看来,莫过于兵力的变化。”
抛出他的总论点之后,接着分析道:“在以前,就如鼎盛时期的宋国,车不过数千乘,兵不过十余万,分别据城而守,每城多则上百车乘,少则数十车乘,因此很适合老式作战方式,而倘若需要大规模交战,则需要先下国书,调动各地兵马,费时数月,耗费极大,故而亦极少大战。”
说着稍稍一顿,再续道:“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国力的增强,人口变多,兵员亦变得愈发充足,如今的虞国就号称带甲百万,而如果依旧采用先前的战术,倘若两国大战,光是想摆下上万车乘,啧啧,光这就是不可想象之事,试问,天下又有何处适合如此大规模作战?”
“因此,陈兄还是觉得战争会朝新型方式转变?”另一人默默听完后出口反问。
先前陈述之人闻言不假思索的肯定道:“诺!我觉得定会如此,因为这本就是大势所趋。”
静静听完对方的一番“高论”,旁人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稀奇特别之处,但对秦萧来说,他真的瞬时为此感到深深震撼。
没错,这并非什么见识深刻的逻辑,至少在后世人的眼中看来,就是如此。
但对当世人而言,能够说出这样的见解,这就不能不让他感到有几分惊讶,尤其是对方还仅仅只是一个范府的徒附,如果以能力决定地位这种观点来判断的话,对方只不过属于当世人里的平庸之辈。
那么,以此来推断,那些依附于权臣的门客,还有那些当朝的大臣,他们的思想是否要更为睿智?
这几乎无需任何质疑。
如此一来,那自己所沾沾自喜的才华,除却掉文抄公的本质,所剩下的心思以及计谋又能达到这群人的几分?
秦萧心中顿时涌出一阵颓败感,再想到之前的所作所为,以及被人轻易洞悉的算计,这种感觉不由变得更甚,甚至有种跳梁小丑般的无地自容。
但人不分地位贵贱、智商高低,想要改变自己的现状,努力使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好总是没错,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指责否定之处。
而且,无论如何,自己总还有后世几千年文化积累出的各种经验作为依靠。
如此一想,秦萧总算又再振作精神,重拾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