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语中含有逗弄的戏谑,自我的疑惑,对他的探究,以及些许幸灾乐祸诸如此类的各种情绪,总之复杂之极。
而她的这种态度,亦让秦萧不由一怔。
她疯了么?
不甘示弱的暗诽之际,他定睛朝对方扬起的物件看去。
然后,他敢肯定,他以前从未见过此物,但自这东西甫一入目,他却又立即便将其认出——
丹书!
“丹书”,一种用朱砂书写的奴籍。
当然,寻常奴隶的奴籍一般就是一片竹简,就算了不得之奴隶,亦不过是比旁人多几片竹简,书写得更为详细些罢了,可他的奴籍,竟然是丹书?!
秦萧霎时陷入了震惊,目瞪口呆的呆愣当地。
对于立刻认出此物,他并不觉得丝毫奇怪,他知道这定然是萧的记忆。
真正让他感到奇怪和震惊的是,他竟会认识此物,或者说萧竟会认得此物,以及自己的奴籍竟是以朱砂书写!
这就显得很是耐人寻味。
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关于自己,或者说是关于萧的真实身份。
因为往简单里说,没有哪个奴隶主会无聊到每日里拿着奴籍在某个奴隶面前展示炫耀,对绝大多数奴隶而言,终其短暂的一生,他们亦未必有机会亲眼目睹自己的奴籍,因此,奴隶认识奴籍,这本就是一个不太正常的表现。
再则,自己的奴籍竟然是由朱砂书写。
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丹书极为少见,皆是一国之中重刑囚犯之类的人才配“拥有”,他们或是别国的高级俘虏,或是本国政斗中败下阵来的大臣子女,再或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狂徒……
而无论哪种,他们都至少引起了执政者的注意,并为他们书写下“丹书”。
直至某一日他们逝去,再或得立旷世之功,由执政者焚烧丹书,免除其奴隶身份,才能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
因此,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然也不掌握在眼前这个女子手中,而是掌握在安国国主手中。
想通了这点,他立即明白了范嫣然方才话语后的所有含义,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她不会有自我疑惑的表现。
她只有自己的“使用权”,并无自己的“主宰权”。
简要里说,自己就像是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借阅,但没有将其另外贩卖或者撕毁的权力。
当然,作为这个时代的奴隶,又稍稍有些不同,对方可以为所欲为的随意将自己“撕毁”,然后去官寺报备,且并不会因此受到半点处罚。
但除此之外,再不能有其他任何格外的处置,这其中就包含了替其去除奴籍。
那萧究竟是什么身份?
知书达礼,想来不会是杀人狂徒之后,难道是某个大臣的子女,再或是他国的高级俘虏?
“你既识得此物,我便不再过多解释。”范嫣然从他此刻的表情中窥出端倪,将丹书重新轻轻地摆在案几,看向他道:“不过如果你所指的交易是这事,还请恕嫣然难以办到。”
瞧着她放下丹书的动作,秦萧忽然醒悟过来。
或许自白日里斥责对方之后,她就曾从奴籍中翻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好奇的查看,否则丹书怎会刚好摆在案几?
从她的表现来看,她肯定不知背后的缘由,那他的父母呢,又是否知晓?
可从先前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就算知道,也已经被带入黄土变成一个秘密,那么,如今还知晓此事之人,可能只剩下国主以及其他管事的朝臣。
“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是否会让你极其失望?觉得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面对他的默然,范嫣然注视着他,满眼饶有兴趣的加以询问。
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我笑话,脑回路当真是问题不轻!
秦萧收敛心绪的暗诽一番,倒也对先前的交易之言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沮丧羞愧之意,大言不惭的淡淡道:“若是主上这般做想,那臣或许要让主上失望了,臣的本意就并非要将此事告知主上,而是暗地里为蓁以及菱报仇,还有将对主上的威胁消灭于无形之中,此刻提出这种要求,不过是想让主上更相信些罢了。”
“是否?”范嫣然不置可否的反问一声,接着微微挪动身躯,摆出轻松的姿态,嘴角含笑的看着他道:“依我看,你是所图更大罢?只是如今迫不得已,才将此事无奈言出。”
“既然主上如此认定,那自然是正确无疑,臣不敢反驳。”秦萧不冷不淡的言罢,旋又耐不住心中好奇的平静道:“主上可否将此丹书容臣一观?”
对他话中带刺的回应,范嫣然倒也不以为杵,闻言动作煞是好看的挥了挥衣袖,示意伺候在侧的婢女将案几丹书拿过去。
秦萧接过婢女捧来的丹书,轻声道谢后垂首查看。
“君侯,君侯如果……如果想要得到我,大可用其他手段,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莫非当时是听岔或者意会有误?”在他垂首细审之际,范嫣然冷不防的扭捏犹豫中加以垂问。
秦萧头也不抬的答道:“这种事情,主上或许该问表少君才是。”
稍稍一顿,心不在焉的续道:“不过臣听闻有些男人总有比较特别的爱好,或许这君侯就喜欢捕猎的感觉,相较于直来直往,他更喜欢那种猎物走投无路时自投罗网的痛快之感,男人嘛,有此爱好也不足为奇,只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主上身份特别,君侯亦有所忌惮,故而需要如此曲折求之,究竟哪种,相信聪慧绝伦的主上,定然心有计较。”
范嫣然闻言脸色霎红的暗啐一声,又琢磨起另一种可能。
而对她的反应,秦萧则丝毫不知,只是低头自顾自的细细查看手中丹书。
丹书记录得极为简洁,简洁到只有寥寥二十余字,简洁到让人难以从中窥探出任何端倪:
“地皇五年冬十月丁卯日。”
“有臣名萧,若无特例,永不得赦。”
丹书只有时间,名字,结果,没有记述任何过程,让想要从中发现点蛛丝马迹的他大失所望。
“可是我不过一平凡商女,又何来身份特别之处?”范嫣然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看向他再次询问。
秦萧正苦恼在自己的身世之事中,闻言不耐烦的想都没想,随口道:“那定是君侯有甚么特别爱好,呵,据我所知,这种男人最懂情趣之所在,你可是有福呢。”
“萧!”范嫣然猛然娇叱。
“啊?!”秦萧猝不及防的一惊中茫然抬头看去,正对上她玉面羞红的牙根暗咬模样,眼中射出怒火,口中迸出:“你莫要以为丹书在手,我就不能将你怎样!你莫要忘记,你依旧只是一个奴隶,便是将你立刻处死,任谁也怪我不得!”
秦萧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心知方才走神之际言语失当。
不过他没有马上表现出请罪的态度,只是脑中飞快的运转,接着渐渐摆出恍然之色,释然的看着她,解释道:“原来主上是指这个,不过主上却是误会了臣的意思,臣方才所言乃是,既然君侯有特别爱好,主上大可从他的特别爱好处入手,这样就能轻易化解掉他的阴谋,这,对主上而言,难道不是福?”
说着心忖总算勉强圆了过来,又加以肯定的言之凿凿道:“主上须知,最难对付之人,便是毫无漏洞弱点之人。”
这话自然不假,可方才的那话范嫣然此刻还言犹在耳,又怎会轻易听他辩解,闻言只是依旧愠恼的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秦萧干脆摆出坦然无畏的姿态,与其对视。
片刻,范嫣然终是不敌般的撤去目光,接着幽幽一叹,颇为感触道:“你丝毫都不像一个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