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归返马厩的路途,秦萧总觉得周围之人看向自己的眼光带有那么一丝异样。
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在作祟,但回想方才,还是难免心生一阵后怕。
刚才气恼之下将所有顾忌抛诸脑后,对范嫣然连番逼问质疑,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虽然尽出胸中闷气,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大逆不道之事。
他们是臣不错,但他们又绝非朝堂之臣。
朝堂之臣可以对主君动辄呵斥,静则怒视,他们还会为此博个美名,其曰“直谏”,为身后赢得称颂,号曰“忠臣”。
可自己呢?
他们与朝臣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不过是主人的私有物品,而私人物品,又有何权力去对主人指手画脚,管东管西?
他们就像是一条被豢养的狗,主人爱给它取名“儿子”也好,“皇帝”也罢,这都只不过是一种毫无任何意义的称谓。
至少对他们而言,就是如此。
“臣”这个称谓,并非是主人为了抬高他们的身份,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
可秦萧又不得不这样去做,逼问或许有其怒不可遏的缘由,但更多的则是,他也确实希望籍此骂醒对方,然后重新夺回本就属于她的范家地位。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以他这几天的观察来看,范嫣然在府内几乎被蒙蔽视听,空有家主之名,而无家主之实。
这对他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
要知大府大院,向来便如一个小朝堂般盘根错节,每个看似毫不起眼的下人,或许背后都有一个寻常人惹不起的大人物在背后撑腰,可他和弈呢?
他俩才来范府不久,可谓举目不识,而自邙山的初见便可看出,罗林并非一个宽宏大量之人,稍后只等他回府发现院内之事,一气之下又会将罪责推到谁的头上?
这个不难想象。
在府内每个人都有保护伞的情况下,他俩无疑是最佳的“替罪羔羊”,这样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部化为乌有,变成一场天大的笑话。
更何况他与沈雄之间的过节,对方肯定早已知悉,而且当日往邙山征召自己前来都城,当晚沈雄的杀意,处处无不透露着乃是罗林的指使,只不过到了范府之后,罗林自身被各种麻烦缠身,再无心思对付自己罢了。
可是如今有了这样一个顺手的机会,罗林还会放过?
因此,如果再不做出相应的对策,他的所作所为反而变成搬起石头,重新砸向自己的脚。
这种事情,他如何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发生?
他需要有人为他挡驾,为他维护几句,而女人无疑向来皆是心灵柔软之人。
从与范嫣然的数次接触来看,对方有着女子特有的心灵柔软之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她在邙山对自己探慰,在范府对自己稍有维护,她对待奴隶的态度,依旧像对待私产般显得爱惜。
所以,他必须激起对方的一些意志,哪怕不能让她狠下心思夺回家主的实权,也要让她对此稍显上心。
这无疑是刀尖起舞,火中取栗,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他不能坐以待毙。
如今看来,他似乎已经赌赢,因为他此刻仍然活着。
可又似乎并没有赢,因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只能回到马厩,静待最后的审判,如果范嫣然从恼羞成怒中醒来,心中犹自忿忿难平,他的结果可想而知。
又或者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对方就当他是狂犬吠天般的置之不理,然后依旧过着浑浑噩噩的时日,而他,则最终也只能如案板鱼肉般的等来罗林的当头一刀,避无可避。
结果究竟会如何?
秦萧自己也不知道,他或许可以从言语上刺激旁人的思想,但他并不能真正掌控他人的思想,这一点无论是对弈,还是对范嫣然,概莫能外。
因此,这一切目前来说都还是未知数。
唉!
顺其自然吧!
既然是赌博,那总要压上一些赌注,可自己又剩什么呢?这该死的重生,让自己除了还剩这条性命可以赌上,他本就是一穷二白。
暗思着前后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不知不觉间马厩在望。
“主人没找你麻烦罢?她有否察觉出这场大火是由我们引起?”弈翘首期盼的见到他归来,立刻迎上关心的小声询问。
秦萧微微一叹的收回心绪,然后瞧着他苦笑道:“她没有找我麻烦,不过是我找了她麻烦。”
“啊?”弈听着他这似真似假的话愣了一愣,有点难以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不由拿眼看向他的神情,希望能从中窥出一些端倪,然而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急忙道:“甚么叫你找主人麻烦?”
秦萧淡然地耸了耸肩,“我将她狠狠地责骂了一番。”
“啊?!”弈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几乎怀疑自己有否听错。
然后他立刻再看向对方,想要从他脸上瞧出是否因为所有事情办妥,心情放松之下对自己开起了玩笑,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秦萧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顿时惊异到难以置信的结结巴巴道:“你……你……你骂了……主人?”
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下至奴隶,上至国君,或许都是难以想象之事。
秦萧点了点头,避开这个话题道:“马厩可有清理干净?”
弈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只是脸若死灰的呆愣当地,好半晌才醒过神来,似看怪物般的盯他片刻,这才明白他所指的低落道:“已经打扫干净,可……可这又有甚么用,我们还不是只剩死路一条。”
“我如今不还活着吗?”秦萧冲他宽慰的一笑,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道:“事情或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好,放心罢!”
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这么轻松?
至少弈不这么认为,在他想来,主人的雷霆一怒随时可能到来,或许就在下一刻,前来捉拿他俩去剥皮剔骨的凶神恶煞之人就会出现眼前。
可是如今事已至此,再无挽回余地,自己又能怎么样?
弈有点神思恍惚的默然颔首。
然后当事情在心中成为既定事实,他竟也觉得渐渐轻松起来,无论如何,他至少为菱报了大仇。
或许就如萧所说,真正的背后元凶是罗林,而他也再无继续报仇的可能,但能够杀死沈雄而再去到菱所在的那个梦幻国度,自己面对她是否也会更加坦然而倍显光彩,弥补些许遗憾?
秦萧瞧着眼前心神明显飘离的对方,不知他内心想法。
如果知道,他肯定会为弈能有如今的这种思想转变感到高兴,因为这越来越接近一个正常的人。
但他不知,他只能故作轻松的微微一笑,然后再次拍拍弈的手臂,用手引着他的身体回转过去,籍此分开他心神的道:“走,再去看看可有遗漏之处。”
“萧!你不相信我!”弈向前走着,忽然回首半开玩笑半是责怪的看向他。
秦萧停下脚步愣了一愣,接着亲昵地将手搭在他肩上再向前踏去,淡笑着满口否定道:“我俩是谁跟谁?我又怎会不相信你?不过小心无大错,该是我们做的,不可有半点大意。”
弈发出爽朗而憨厚的笑声,点头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秦萧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同,顿时满怀欣慰。
两人又将周边检查一遍,确定再无遗漏之处,秦萧这才从怀中摸出被鲜血染成朱红的竹刺,取过柴刀将它砍碎,抛入马厩之中。
“萧,你应该还要将这条腰带烧掉。”弈看着他提醒道。
秦萧闻言垂首瞧着手中血迹斑斑的腰带默然片刻,轻声道:“这是蓁熬夜一针一线缝制之物,我愿意为此承担任何后果,弈,你呢?”
“我也愿意!”对上他问话中看向自己的眼神,弈不做犹豫的坚定言罢,接着道:“那就将它藏起来。”
“不!”秦萧摇了摇头,“我要将它带在身上!”
说完在他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语含各种复杂情绪的续道:“因为是她告诉了我在这个时代该如何活下去,并时刻提醒着我该如何继续正确的走下去。”
弈对他的话似明非明,却也没有再加劝阻。
秦萧将腰带纳入怀中,微声一叹后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邀道:“左右无事,我俩来下几盘五子棋罢?”
弈点了点头,划上棋盘,开始对局。
这次的他虽然还如以前般抓头挠腮,费尽心思,但却下得极其认真。
他真的变了!秦萧默默感叹。
两人就这样渐渐变得有来有往的直至傍晚,他们没有等来晚膳的钟声,而是等来了召唤所有人赶往前厅集合的命令。
对望一眼,两人扫乱棋盘,起身面色平静的朝前厅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