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更显毒辣地透过淡薄的云层,照射在青白的岩石,反射出夺目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蒸腾的地气上涌,热浪阵阵。
沈执事揩了把额头渗出的豆大汗珠,甩将出去,落在灼热的石面,水迹立消。
得势的欢愉并不能减少炎热带来的烦闷,正当他扭头想要再次询问菱何时带来之际,双眼蓦地一亮,止住话语。
在数名武士以及监工的跟随监视下,菱脚踏草鞋,轻盈的从远处步了过来。
抛却以前丢失的记忆,这是秦萧第一次看到对方。
她年约二八,正值碧玉年华,微微泛黑的皮肤难掩她娟秀姣好的面容,反而更透露出一种别样的青春健康气息。
她身着粗陋的短衣短裙,满头乌发简单的编成两条辫子,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甩动,处处洋溢着采石场该有的质朴,却又尽显少女固有的明艳活泼。
所有人循着目光注视着她,脸上泛出无言的爱慕,眼中更多的却是无奈的悲伤。
她真的很美。
她的美虽然不是那种出尘脱俗的天资绝色,却也是至真至纯的明亮动人。
秦萧却暗地幽幽一叹。
这一叹,有为菱,更为所有奴隶。
菱的命运无疑是可悲可叹的,而对于一众奴隶,他们的命运同样让人难免哀叹,因为哪怕几无思想的奴隶,他们终究不是工具,他们也有着与常人别无二致的审美,以及对美的追求,他们亦有着与常人同样的情绪,然而却没有任何表达的余地。
他们的所有思想最终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果菱只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女子,她或许反而会因此无忧无虑,她的明艳,对她究竟是幸,又或不幸?
而如果所有奴隶真的毫无思想,他们只知吃喝、干活,然后等待生死,眼中再无美丑,心中再无爱憎,这样,对他们是否又更公平一些?
秦萧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阿爹!”
菱来到近前,没有任何迟疑的“扑通”拜倒在乱石嶙峋的滚烫地面,浑若不觉的叩首道:“女儿前来拜别阿爹!”
弈没有说错,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有如凤鸣。
当然,秦萧没有听过凤鸣,但就他听来,菱的声音,比那深山的百灵鸟却是不遑多让。
而在此以前,菱也是卞心头的凤凰,心头的百灵鸟,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能露出老怀宽慰的微笑,她是他在采石场唯一的寄托。
可自此之后,他的百灵鸟就要离他远去,于是,卞呆呆的望着她,喏着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只是喉内发出“嗬嗬”的动静。
片刻,他终是无声地伸出干黑枯瘦而布满老茧的手掌,怜惜的轻抚上菱的头顶。
他失神的双眼溢出浑浊的泪花,顺颊嘀嗒而落,所有情绪最终化为无力的噗通一跪,以额相抵,抱头垂泪。
菱的面颊深深地藏在卞的臂弯,无人能看到她此刻是何心情。
直至过了小会,她深吸一口长气,将父亲推开少许,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声音柔细的宽慰道:“女儿是去都城哩!阿爹该为女儿高兴才对。”
卞垂着个头一动不动,形同槁木。
菱那水灵灵的眼睛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哀伤,放开父亲,笑靥依旧的向众人一拜,恳请道:“诸位叔伯兄长,今后菱不能再在身旁侍奉阿爹,还请诸位叔伯兄长能对阿爹多加看顾,菱在此先行拜谢。”
她就是个大人,她真的不像十六岁!
众人的无言相对中,秦萧不忍卒视的微微撇过头去,耳中传来菱的温言细语:“阿爹!女儿去了,阿爹多保重身体!”
秦萧强迫自己转过头去,他要用双眼告诉自己,奴隶,同样有着人性的伟大以及光辉。
菱站了起来,就似要将父亲的模样牢记脑海般再深看一眼,然后冲众人嫣然一笑,转身毅然决然的踢踏着草鞋,朝远处迈去。
她的脚步还是那般轻盈,没有半分沉重,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正走向曾经憧憬的美好世界。
她甚至哼起轻快的不知名小调。
她旁若无人的洒意走着,那随着步伐微微摆动的瘦小而稚嫩的臂膀,透露出无限的落落大方。
她真的是一个奴隶吗?她似乎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尚!
这一刹那,秦萧忽然明白,无论任何时空,任何世界,谁都可以奴役他人的身躯,却永远无法真正奴役旁人的思想。
“呸!”
对她的完全无视,沈执事颜面尽失却无可奈何的呸了一声,挥手招呼其余武士大步跟上。
情绪是种奇怪的东西,它或许不能言传,但绝对可以意会,菱的所有欢愉,众人却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悲伤。
她的巧笑嫣然,故作欢喜,不过是一种无谓的掩饰。
而情绪的漫延,让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默然轻移步伐,直至采石场的边崖。
菱走过熟悉的小道,踏上河中的石墩。
在她的更远处,是那随风轻摆,摇曳多姿的成片芦苇,那饱满的白穗迎风微袅,质朴无华,而她,则像是那对岸含苞待放的鲜花。
菱姿态轻柔地跳过河中一阶阶石墩,就像是平日有暇时的嬉耍。
所有人默默无言,所有人又心如铅坠。
一种无从述说的压抑堵在众人胸口,却不知该如何释放,就这样越积越沉,而最终的爆发,也就这样出乎意料,却又顺理成章的突然到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当这声突然响起的《蒹葭》之词传入耳内,秦萧诧异的猛然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并非是弈,不由让他又是一呆。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这个时空之人似乎有着天生的音乐天赋,他们赋予了这首诗歌优美而悲伤的曲调,令人闻之深感于心。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当第二遍唱响之时,更多的人加入其中,混合成悠扬而浑厚的歌声,飘荡山野,传遍四方。
菱听到了歌声,停在了水中央。
她立在水中的石墩,回首望来,拢指将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捋至耳际,然后她似乎笑了,笑得明艳夺目。
然后她转过身子,伴随着歌声再次朝身前的石墩轻盈地跳去,有若随歌起舞。
所有奴隶就似得到莫大鼓励一般,当第三次再响,整个旷野飘荡的尽是《蒹葭》之音。
沈执事的手指示威般地探上剑柄,立在远处,转身看了过来。
而当歌声响起之时,所有监工尽皆被这突发的一幕弄得怔了一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最后无需姚监理下令,他们立刻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口中喝骂着狠狠地抽了下去。
伴随着歌声,每一声鞭响都在某些奴隶陡然的身躯发颤中落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
然而又无人退避,他们只是忍着钻心的痛处,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歌唱。
监工慌了起来。
这是他们从未碰到过的状况。
奴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知情绪为何物的奴隶,当某一刻得到宣泄,竟似乎比任何人都来得更为猛烈!
他们也曾遇到过某个奴隶的发疯般爆发,但那并不可怕,只是当这种现象陡然转变成群体性事件,不料竟恐怖如斯!
应对失措的监工只能将手中鞭子不断的狠狠甩了出去,试图将对方驱散。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不停的喝骂抽打中,监工来到了秦萧身侧,高高扬起皮鞭,看到是他后神色不由一顿,满脸悻然地轻轻放下,往另一侧绕去。
哪怕他是奴隶,他也是能从死亡深渊将人拉回的奴隶,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悸,甚或畏惧。
一众监工最终未能将奴隶赶散。
而这样的一次情绪宣泄也以菱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大道转角处宣告终结。
众人停下歌唱,默默的呆望着那处过了片刻,再默默地折返身子,木讷的朝采石场踏去,开始投入那日复一日,直至生命尽头才能得以停歇的劳作。
看似轰轰烈烈的一幕就此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就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们只是奴隶,一群几无思想的奴隶,当情绪最终得到释放,他们又是任人驱使的工具。
姚监理事后并未查问此诗歌究竟由何人传出。
所有的一切宛如春梦一场,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这种结果,也让秦萧不由松了一口大气。
辛劳的一日结束于日暮西山之时。
当他拖着疲惫的伤病之躯奋力踏回石洞,他没有等来弈的肉粥,也没有等来弈的野果,他只看到弈默默的坐在洞口边缘,呆望着远处暮色下的大道尽头。
那是通往都城的路,那是菱今日走过的路,那更是弈曾经深为梦想的路。
而既然是梦想,就算只是一句戏言,似乎也会因此变得很难实现,哪怕仅仅是一顿微不足道的野果!
以此而论,对弈来说,他的梦想或许更是遥不可及,再或说是已经破灭。
因为菱已经走了,他们再无许多的孩子。
秦萧想起中午的一幕,不由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轻声唤道:“弈!”
对他的呼唤,弈没有回头,依旧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呆望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