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乔雅意识到这个世界远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残酷。她慌慌张张拾起枪,伏在一旁,紧急研究到底怎么用。
爆炸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弹片和泥灰溅在焦土上。一声炮响狠狠在耳边炸开,她仓皇地翻过身,大腿在动作时被一块尖石硬生生划开一道口子,她痛得鼻尖发酸,用手捂紧了鲜血直流的伤口。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耳膜都要被震破,灼热的气流夹着弹片四射,乔雅条件反射地匍匐下来,闭紧双眼。
她感觉到处都是散落的铁屑,一个重物压住了她。过了很久,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便咳着,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这群人的凶残,和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一边从泥灰中抬起了脸,却惊得差点被口水呛到。
被她在心里骂了千百遍的人,一只手护着她的头,对她冷静地说:“奈芙,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不会开枪当初就算是丢人也要说出来。”
乔雅哽了哽,几乎想大逆不道地一巴掌扇过去,大声嚷嚷混账你这么惊悚地出场很有意思吗?然后扬长而去。当然,这也只能想一想。
赛特很强,一枪一个,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没子弹就把枪当剑来使。乔雅在后面看得一阵牙酸。
他摸了摸颊上血痕,侧过脸对她说:“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成王败寇,适者生存。这丛林法则,长期有效。”
乔雅还没来得及回答,赛特就脸色一变,一侧身把她压倒在泥尘蒙蒙的地上,接着一声轰鸣炮响。她下意识地攥紧赛特胸口的衣料,手指不慎被勋章的棱角扎破,血流了出来,可是她根本无暇顾及这点小伤。
她的确很娇气,受不了委屈,也吃不了苦。可她是继承者,是孤岛的孩子,总是要睁大眼睛去看的,总是要迈出步子去走的。
有人靠近,她看到赛特眉头一皱,凉飕飕地瞟了一眼过去,接着手指抠动扳机。
血糊满了天际,到处是密集的枪响。赛特不是善类,手段狠毒,毫不留情。乔雅左躲右闪的,还是觉得这样的人间炼狱太恶心。
她听见了痛苦的哀号,看见了半死不活的分不出阵营的人,在沙土上痛苦地翻滚挣扎,没死透的都被一双双无法顾及他们的脚给踩死了。他们挣扎着,长满厚茧的粗糙的手,指甲缝里藏着沙粒,还在拼命扒拉着沙土,挣扎着要站起来,直到血肉模糊。
原来不论是谁,到死的时候嘴脸都是一样的吗?
乔雅的手冷冰冰的,想到这里,终于举起了枪,可是手仍旧是抖的。她突然又无力地发现,自己不会开枪。
她跟着赛特,踩着头盖骨和黏腻的血。可是赛特回到宿地安静下来,仍旧阴恻地笑着对她说:“他们死得远远不够。”
是不够,那些人远远不够祭奠他逝去的东西,也不够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回去后赛特教乔雅用枪。那小疯子废寝忘食练了好久,连续好几个冷凉的夜里,靶场上回荡着一声一声寂寞的枪响。这搅得人家睡不着,实在受不了了,跑来找赛特投诉。
“奈芙,够了,你再这么折腾自己我就不教你了。”赛特受够了没完没了投诉的人,在一个夜里披着外套走出去,对一脸执拗的乔雅说。
乔雅默不作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赛特叹了口气,弯下身对她说:“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奈芙,你听话。”
“我恨他,先生。”她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
“我知道。”他把仿佛变了个人一样的女孩子抱进怀里,冷白的手指划过她漆黑的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急,你先要变得强大才行。”
他把下巴抵在乔雅前额,说:“我总会让那个孩子付出代价的,奈芙,我生命的太阳,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背叛。”
乔雅心里堵得慌,她抓着他的衣襟,“我恨他抛弃了我,可我明白放在生死面前情感有多脆弱。我更恨自己的软弱无力,恨死了。”
“那就跟我走,奈芙。”赛特说,很突兀,也很平静地发出邀请,“跟我去地狱。”
……
“呼呼……”乔雅瞬间惊坐而起,周遭的一切令她无法呼吸,所有的血液仿佛全部凝固,无尽缠绕的梦靥通通涌上心头。
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所有的血液都在叫嚣。恨意与恐惧如同藤蔓紧紧勒住后颈,无法呼吸。梦境中的一切都在狠狠地撕扯着每一处的神经,杂乱如麻。
又来了,自从那些人解开实验台的绳子,她从上面跌落下来以后,几乎每一个夜晚她都能做到实验时痛苦的梦。而在赛特身边时,这一点尤其严重。
有人推门进来,看她反常的样子,有些惊异,“奈芙蒂斯,你……”
她没搭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浴室的镜子面前,抚摸着镜中的自己。狭长的眼眸,苍白的肤色,玲珑的鼻骨,一模一样。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她狠狠地跌倒在地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双拳。
这就足够了,事到如今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但是力挽狂澜至少不会满盘皆输,她不会输得淋漓尽致。
她得找回自己。
在这个苦得发涩的世界里,她想感到甜蜜,那么她自己也该是甜的,糖分过度也无所谓。她寻觅不到爱,也磋磨不了死亡,那么就只能选择糖果。
乔雅走了出去,去找赛特。她打开赛特办公室的门,却发现他独自一个坐在地上,背靠着落地窗。无处安放的长腿随性地弯曲,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撑着地面。
他褪去了平时温柔有礼的伪装,没有焦点的目光冷冽地望着空寂的前方,无声无息。
这个人太过完美,反而不太真实。他在什么地方都能混得如鱼得水,穿着裁剪合体的墨绿色军服,逢人便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褪去伪装之后,却是一滩死水。
乔雅突兀地闯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侧过脸,直视她,眸光落在她姣美的脸上,轻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长睫倾覆下来,宛如扇子丛没精打采地扇不起来。他眼里冰冷的杀意如被风刮散了,逐渐转变成笑意。
他的眼睛仿佛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乔雅下意识挪移视线,眼神飘忽手脚不自然,不敢与他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心虚感,仿佛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怎么不敢与我对视?奈芙,我不听话的小鸢尾花呵,我生命的太阳。难道我对你来说,是很危险的存在吗?”赛特的眼神变得平静如水。
他见乔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充作木偶人,便轻笑一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么晚还不睡,来干什么?”
“我是来找先生的。”她理直气壮。
赛特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乔雅面前。她一退再退,无路可退,背部抵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她才那么小一只,不到十岁,只到他腰间。他每次教她带她,都像领了一个妹妹观光游玩。
他慢慢伸出手指,有意地触上了她的唇。柔软,冰凉。
她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浑身僵硬,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勾勒唇形,停在了唇珠上,宛如情人之间的暧昧的小小意趣。乔雅浑身汗毛倒竖,联想到杀人分尸前的比划。
“奈芙,你抖什么?”他无辜地抬起眼,抬手为她展示指尖的草莓色,“你的草莓酱吃到外面去了,像吃了小孩子一样。”说罢,他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明朗又顽劣。他总能在男人和少年之间无间切换,毫无任何违和感。
乔雅的脸瞬间涨红。
捉弄够她的赛特眼神意味深长,“你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瞬间警惕起来。
他却似笑非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咬紧牙关。
“奈芙,别让过去束缚你了,那样的你找不到未来。”赛特摇了摇头,转而一笑,“今天早上你对荷鲁斯说了什么?他那样气急败坏,一整天都没给我好脸色看,装都懒得装。”
乔雅说:“先生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想听你说。”他微笑着耍无赖。
“我跟他说,实验理应停止。如果还想要继续进行下去,必须要每隔一个月才能进行一次,并且只能找接受过实验,能够承受实验力度的孩子。”她一板一眼,一五一十地说,“当然,我是用您的名义。”
赛特看不出情绪,挑了挑眉,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奈芙蒂斯,我不听话的小鸢尾花,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你想要看透谁,诚恳而又挑着眉?
“是先生教导我的。”她纹丝不动,丝毫不在意他是否会秋后算账,而是一本正经地重复他的教诲,“这一生本就是各自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赛特又笑了,真叫人看不清他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奈芙,你应该明白了那些最凶险的实验项目有关于精神力的,你从实验台上活了下来,就证明了你的精神力在不断地变强。”
“先生,这是被禁止的,很多孩子因为承受不了而死去。”乔雅说,“只有在第一次承受住了这样强压的孩子,可以最大限度地接受接二连三的精神力扩张。我认为我向荷鲁斯、向孤岛提出的要求,没有错。”
赛特似笑非笑,“那么,实话实说吧。告诉我,奈芙,你是不是愿意成为实验品呢?”
“当然,我的荣幸。”她坦然允诺,她需要变得更强。
“你还真是毫不掩饰你的野心昭昭。”他笑。
她理所当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因为隐瞒,也无法逃过先生的眼睛。”
乔雅以为,在后来的G等精神力,只是这种实验的不确定不稳定性,和它被禁止的原因,隐含的副作用,亦或者是上天对她背叛的惩罚。当然,彼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
“你的善良外面包裹了野心,我觉得这很好。”他似乎很满意。
她也笑着回应他:“这也是先生教我的,您教会我可以善良,但是善良必须长满牙齿,因为遇到骨头的时候还可以嚼碎了,咽下去。”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惊觉这小丫头似乎在他的教导下长成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乔雅站在椅子上踮了踮脚,却够不到他的耳畔,像是说悄悄话一样,轻声细语地说:“先生,他们说我是个疯子,不要命了,敢陪在你的身边。”
“你真可爱。”赛特笑着夸奖,他屈尊俯下身,凑在她的耳畔。
“真可惜,命运不会因为你可爱而放过你,我更不会。”耳畔是他的低声呢喃。
她的眼神瞬间冰冻,低语几句:“我知道,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他轻笑出声。
奈芙蒂斯在他们眼里是个小疯子,可是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