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罄绮听傅长雪这么说,心中更加气恼。她将长刀刀锋一立,咬牙道:“世人皆道长雪公子乃人间龙凤,举世无双。想不到也会做这奸猾之事。”
傅长雪神情淡淡,仿佛那把刀架的是别人的脖子。他不紧不慢的答道:“江寨主过誉了,在下何德何能享此盛誉,坊间谬传尔。只是寨主为何说在下奸猾,实不能解,还请寨主赐教。”
江罄绮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一把推开他。将长刀往桌子上一拍,恨声道:
“傅长雪!明人不说暗话,你之前先用官府兵马恫吓于我,现在又欲将我爹旧事重提。究竟意欲何为?”
夏口,是江罄绮心中永远的伤疤,这三年来无人敢提。直至今日,傅长雪只不过提了下江怀礼,江罄绮已是无法克制。她死死的盯着傅长雪一字一句的说道:“朝廷若是还想剿我,尽管来!三年前他们杀不死我花衣帮,现在依然打不掉我花巾寨!”
傅长雪看着她眼底泛起的凶光,面色一凝。
初被抓来,从他们的药师公孙克那里,听到江罄绮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就有些疑惑。毕竟花巾寨的江罄绮,与三年前夏口大战后消失的花衣帮少帮主同名同姓。可是当年江怀礼所带的花衣帮众人,是真正的义勇之军。他们为国尽忠,埋骨沙场。连白祁白将军都在圣上面前为他们辩驳,据理力争。最终朝廷才撤了他们追剿令。只是等白将军再回夏口寻找他们的时候,花衣帮已经不知所踪,江湖上,也再无此名。
他根本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当年忠义有节的花衣帮,会变成现在劫掠商队,令人闻声色变的的花巾马匪。
傅长雪长叹一声,转身向北一拱手道:“花衣帮老帮主,忠义有节。夏口之战,带着花衣帮的好男儿以布衣之身,不畏生死,共赴国难,血洒疆场的壮举,朝野皆知。
当年,白将军被谗言陷害,被押至圣前,还未自辩,先为老帮主鸣不平。白将军字字泣血,据理力争。圣上这才撤下追剿令。白将军如此顾惜老帮主,却没想到….“
傅长雪转头深深看了眼江罄绮,继续缓缓道:“却没想到,如今江寨主,不仅不顾老帮主的忠义之名,更是纵容部下做着那些不法的勾当。当年的花衣帮确实为义勇之军,朝廷不可剿。如今,罔顾法纪,肆无忌惮的花巾寨,朝廷却是可剿。”
傅长雪的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的江罄绮哑口无言。一时间,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夏口之战,梁国忠的刁难,李彪怨气,那些难民无助的眼神…….一幕幕,一件件,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
她竭斯底里的冲着傅长雪大喊道:
“我能怎么办!我带着一群孤儿寡母,一路颠沛流离。江州虽大,却无处安身。那些个官商土豪,哪个不是欺诈百姓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好不容易在牛首山安顿下来,与世无争。却奈何灾年不断,又苛征重赋。我们不想罔顾法纪,但是我们要活!”
江罄绮的嘶吼,如同利刃直刺进傅长雪的心里。
他垂眸。高中状元那年,他官拜翰林院编修。年少得志,意气风发。每日精神奕奕,勤奋执笔,只待大展宏图。
却不想到任不出半年,竟然发现朝廷党争之火愈演愈烈,更有外戚裙带,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一时间,整个朝堂暗潮汹涌。做起事来,却又人浮于事,个个心神不宁。一个个老狐狸,纷纷明哲保身,宁愿不做,就怕做错,牵连自身。而同在朝为官的他爹傅鸿,虽官至太师,却对这样的现象不闻不问。
傅长雪的满腔热血,皆是无用。他心中实在郁郁,便去找他的父亲。
站在傅鸿的面前,傅长雪踯躅半响,对他父亲说道:“爹,孩儿昨日夜读史书,有一不明之处,还望爹爹告知。”
傅鸿摆摆手道:“你且道来。”
傅长雪不紧不慢的说道:“孩儿昨夜见一文说,春秋时期,有一宦官寺人貂谀事桓公。想那桓公乃春秋五霸之首,岂能看不穿小人阿谀窃利之举,却仍不闻不问,放任不管。最终被其所害,活活被饿死的宫墙内,落得个养祸害己的下场。不知父亲,对此事,有何见解。”
傅鸿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着傅长雪,忽然爆出一阵大笑。良久,他看着傅长雪说道:“长雪,为父亦有一文,且与你知。
世有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一日,淳于髡问王:‘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儿认为如何?”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傅长雪嘴里喃喃反复念着这两句,心中渐明。他爹,身为太师,官居一品大员。对朝中之事怎会不明,对朝中时局怎会不清楚。只是他与圣上,不闻不问,无非是制衡之术。观臣内斗,而行掣肘。可是党争如此激烈,内耗至此,大周又怎么消耗的起?而这样的事情,又岂是他一个区区翰林院编修能进言的。一时之间,他心中更是忧愁。
傅鸿看他如此,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道:“孩子,与其逐时,不如趁势。若时势不至,则不露锋芒。”傅长雪闻言浑身一震,抿紧嘴唇,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傅长雪辗转难眠。他终于明白了他爹的用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那样的暗流中继续下去。于是他便去了白鹭官学。朝堂之上的那潭浑水,不趟也罢。
只是今日,江罄绮的嘶吼让他无处躲藏。不愿同流合污也罢,自持清高也罢。他在大周的仕途之上,却没有为大周的子民做事。他躲在白鹭官学的藏经阁,潜心经书,求一方清净天地。却任这贪官污吏横行乡野,鱼肉百姓。他这官,何以为官?
他转过身,看着江罄绮,拱手长作一揖,面容肃穆道:“江寨主,是在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