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贤本来看郭路突然站出来这般慷慨激昂,倒是愣住了。再扭头看米团的反应,方才知道两人应该是认识的。
看那个年轻人灰袍素衫,坐的又远,不知是哪家小商铺的人。看样子像是读过几年书,说的一番话也是真性情。却不像这满堂穿金戴玉的老爷、乡绅这般老奸巨猾。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于是站起来,端起酒杯,对着郭路遥遥一敬。说道:
“这位兄弟说的很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苏某人就全仰仗在座的各位了。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酒杯见底。众人拍手叫好,苏承贤招呼小二上菜,众人方才开席。
宴席一开,众人便开始一拨拨的往主桌敬酒。敬完苏承贤,敬傅长雪,敬完傅长雪,敬米团,敬完米团,敬陈昌硕。米团被他们扰的不胜其烦。跟陈总管交代了几句,抬腿就想溜。却被傅长雪一把抓住。
他在桌上稳坐,长袖覆在米团一侧,不动声色地紧紧抓住米团,轻声问道:
“团团,你这是要去哪里?”
米团被他一抓,动弹不得。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挣脱,只好乖乖坐回去,苦着一张脸,说道:“我不想跟他们应酬,好累。这里有陈总管就好了。我想先走了。”
傅长雪见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
这次群商大会,是今年江州最大的一次商铺聚会。又是苏承贤办的,众人过来敬酒也在情理之中。他和米团的身份在这儿摆着,自然也少喝不了。这几轮下来,他们三人都喝了不少。他虽然有心想帮她挡酒,但是米团身份特殊,他也是无计可施。
更何况以他对米家这些年情况的掌握来看,米老爷米友仁让米团在这个时候来江州念书,时间太过巧合。她到江州的时间,比苏承贤的脚程也就快了半个月。不论他傅长雪是否将米团引荐给苏承贤,在这个必然会召开的江州群商大会上,米团的特殊身份都将会使她注定成为焦点。
而米团这次的发言,更是语出惊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只怕宴席尚未结束,她的名头就要响彻整个江州了。米团此番在江州商界露面,是偶然还是有人有心安排,米团定是不知情的,而他尚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判断。但宴席刚开米团就走,若传出去,却是大大的不利。于是他拍拍她的手,安抚道:
“暂且忍耐一下。你若是累了,就去东厢的雅间歇息会可好?宴席刚开,你这个少主人就不见了,不太合适。”
米团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傅长雪说得话却是在理。她也不能给她们老米家抹黑不是。于是她瘪瘪嘴,反手捏了傅长雪一下,一甩袖子跑去了东厢。
“米兄弟!米兄弟!”
米团在人群里以扇掩面,疾步穿行。却听身后一个人坚持不懈的跟着她,喊她。好吧!她投降!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却是郭路。
“郭兄。”米团无奈的看着他。他端着酒杯,一脸兴奋。只是酒杯里的酒已是没剩多少,想来是一路追着她,早就洒没了。
郭路见她转身,憨厚的笑了笑。将酒杯端到跟前,却发现里面已经没什么酒了。脸红了红,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刚才就想敬你酒来着,但是你们那边围得人太多,我本想稍带片刻再去看看,没想到你倒是过来了。只是这酒被我洒了些……”
他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米团。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脸正色的将酒杯端到胸前,认真对米团作了一揖,敬道:“米兄弟若不嫌弃,还请受我这一杯。以谢米兄弟搭救慧娘和珠儿的大恩。”
两人说话间,已有人往这里看。米团赶紧接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他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拉着他一起,闪进东厢雅间。
雅间内,早就点好了上好的熏香。房间内没有半点酒气,八仙桌上果品、清茶、小食一样不少。看来傅长雪料到米团不爱应酬这样的场合,早早的已将东西备下。
米团推门进来,看到这些,当下烦闷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二人坐定,米团给郭路倒上清茶。说道:“我看郭兄今天也是喝了不少,这会子还是喝些清茶,缓一缓吧。”
郭路连声称谢,接过茶杯。
“对了,郭兄。近日我不得空,答应了珠儿要去看他也没去,不知道李姑娘和珠儿他们可都还安好吗?”
郭路一听米团问到李慧娘,一张脸就垮了下来。
“米兄弟有所不知,慧娘已经好几日不肯见我了。”郭路叹了一口气,连茶都喝不下了。
“这是为何?”米团这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郭路放下茶杯,看了看米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挠挠头,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沉默不语。
米团见他这样,心中更是疑惑。只是,怕涉及他与慧娘的私事,却是不好开口问太多。一时之间雅间内,两个人,一人一边的坐着。默默喝茶,谁都不开口了。
良久,郭路终于放下茶杯,眼睛盯着米团,认真道:“米兄弟,有件事虽然难以启齿,但是你毕竟是慧娘的救命恩人,所以此事告诉恩公倒也无妨。正好还请恩公给我拿拿主意。”
米团看他说得这般恳切严肃,也认真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郭兄但说无妨。”
郭路叹了口气,将自己憋在心中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原来李慧娘本也是大家闺秀,凉州知府的女儿。而他和李慧娘本是同宗的远房亲戚。10年前,郭路备考秀才,至凉州本家。那时李慧娘正待字闺中,大好的年华,出落的好一个亭亭玉立俏佳人。而郭路也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少年。两人府中相见,一见钟情。
一年时间,郭路在本家头悬梁,锥刺股。夜夜苦读。李慧娘便是红袖添香,相伴不离。离考试时间近,两人越发的形影不离。却也是遵规守礼,不敢越雷池半步。
那时,郭路略有文采,心想此去必中。便想先向知府提亲,等得中归来即可喜结连理。告知父母后,便去提亲。谁知,那个知府却是个嫌贫爱富的。他嫌弃郭路出身低微,一番门不当户不对,不可攀亲的论调后,将他扫地出门。
并且为绝后患,当下为李慧娘定了一门亲事。李慧娘坚决不从,绝食反抗。却被反锁在闺房内,只待嫁期一到便送入婆家。
李慧娘乳母不忍自家小姐终日以泪洗面,于是设法帮她逃出府去。李慧娘找到心灰意冷的郭路,表明了此生非君不嫁的心愿。二人决定漏夜私奔。
二人在一个稍远些的小村落里,以夫妻的名义安顿了下来。郭路继续备考,而李慧娘则摒弃了大小姐的身份为他一针一线,一饮一食的操持家务。两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像模像样。
怎奈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李家的人就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这里,将两人绑了回去。
路上颠簸回到府中的李慧娘就病倒了,请来了大夫,一诊脉却发现她已有身孕。李知府大为震怒。将郭路狠打了一顿关进祠堂。
而李慧娘不顾身体虚弱,连跪几天几夜恳请她爹放了郭路。李知府一气之下将李慧娘赶出家门。
而郭路被打的奄奄一息关进祠堂里,药食全无,却硬着骨头不肯求饶。熬了几周,仗着命大,硬是挺了过来。
一折腾知府也是心灰意冷。便将他放了出来。他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慧娘,可是整个凉州,包括那个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村落里都没有李慧娘的踪迹。
院试时间迫在眉睫,郭路无奈,他深知若无功名,就算找到李慧娘两人怕也终究有缘无份。于是,便一面寻找李慧娘,一面去赶考。
怎奈身心皆受煎熬的他,考试却是无果。
至此他心灰意冷,再也没了搏功名的念头。拿着家里给的盘缠,开始做小买卖。十年过去了,他生意一路做到江州。却不想一日竟在街上看到一女子酷似李慧娘,他情不自禁,上前追问。那女子大惊失色,急急避开。郭路一路追着她,却发现她进了迎春阁。
他呆立在门口,如遭晴天霹雳。半响,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进去盘问老鸨,果然那女子就是李慧娘。他拍下银子,做了李慧娘的入幕之宾。二人复得相见。而此时的李慧娘已经神态自若。表示自己确实是李慧娘,不过现在的李慧娘已经不是以前的李慧娘,她在此卖艺不卖身,过的倒也安稳。
郭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断定必是自己的过错才会让李慧娘陷入如此境地。懊恼不已,便打算给李慧娘赎身。却被李慧娘断然拒绝。
郭路虽想不明白她为何拒绝自己,却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帮她赎身。于是就去问老鸨李慧娘赎身的价钱。老鸨的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人的关系。开口五千两。
郭路顿觉眼前一黑,他这10年来的积蓄都没有五千两。这老鸨这般狮子大开口,让他从云端直接跌入了谷底。
赎身的银子他一时拿不出。无奈,他只好三天两头往迎春阁跑,只为见到李慧娘。一来二去,他就发现了那个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珠。而李珠却不认他。
李珠不认他,他倒是觉得没什么。只是心中更觉得亏欠李慧娘太多,更迫切的想将李慧娘赎出来。于是更加拼命的干活。
几日未去迎春阁,没想到李慧娘就差点被人所迫。
说道这里,郭路眼中含泪,看着米团便是一拜,吓得米团赶紧扶他起来。“郭兄!为何突然行此大礼!不可!不可!”
郭路有些激动的看着米团,哽咽道:“若非恩公及时搭救,我妻儿就要被他人所辱。恩公此大恩,我郭路没齿难忘。”
米团看着他心中也有些不好受。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她轻叹一声,安抚郭路道:“郭兄放心,李姑娘那边,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了。想来应是无妨的。”
一听此话,郭路眼眶更红了,紧紧握住米团的手。
“多谢恩公!”
米团拍拍他后背,让他放心。郭路这才平静了些。
米团见他平静了些,方才又开口问道:“你那个布店,大概多大?能做多少营生?此番新政,只怕赋税更重。你要如何筹钱给李姑娘赎身呢?”
郭路听米团这么问,正色道:“君子勿以一己之私而逆万人万事之理。我虽不才,可还是懂的。所以米兄弟放心,我的家事定不会影响国事分毫。”
米团闻言,亦正色,揖手道:“郭兄高义,我不及兄万一。是我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