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省城济南汽车总站开往本省东部海滨城市R市长途客车的马达已经“嗡嗡”地喘息半天了。忽然,马达声开始变调了,一改适才的一拉四平腔儿,骤然变得抑扬顿挫了起来,好似戏角儿吊嗓子般,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急忽缓,又像是运动员赛前在给自己鼓劲儿打气,叫人听起来颇具立体感,特厚重,同时再看看光滑的后脑勺儿跟瓦亮的灯泡似的老司机师傅那摇头晃脑,左顾右盼的审慎神态,以及歪身侧体,伸腿扬臂,手忙脚乱的架势,此时的客车俨然如离弦之箭,万事俱备,一触即发。
“哎哎!师傅!师傅......等等......我!......”这时,吱吱嘎嘎启动关闭的电动车门将车外的一个急促女高音的大部音节儿给无情地挡在了外面,仅有女高音的前半部挤进了车厢。
“......嗨!这丫头,咋才来!”专心开车的老司机哼哼着敏捷地将偏向客车左转的注意力转向客车的右前方,随即“嘎......”地一声一脚将刹车板给踩到底,车轮下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轮胎吻痕,随即“咣当”一声车门给打开了,汽车马达“嗡嗡嗡”再次喘息了起来。车门跟前儿,很快(小跑着)贴上了先前儿在车门下检票的那位车站胖大妞儿,只见她边走边嘟哝着,左手捏着板夹儿,右手使劲儿地朝右侧挥动着,一脸急躁的样子,淡蓝色的短袖制服背面像面膜一样粘贴在身上。
胖大妞刚站稳脚跟儿,“得得得”像一片羽毛一样跑来了一位身材高挑(但依旧穿着高跟儿鞋),长发飘飘的时尚女孩儿,她那白嫩的脸皮儿给身上的真丝红色长褂(以下即称之为红衣女孩)映衬的分外妩媚醒目,两手提溜着大包小包的,看得出她脸上刚刚转悲为喜,跑了几步后,便收住脚,信步走来,嘴角挂着笑意,脸腮上一左一右嵌着两个笑窝儿,一副坦然舒心的样子。
坐车需对号入座,这位红衣女孩的车票座号是一号,乃紧邻前车门旁右车窗头排座位。由此可见,今儿她自个儿跟自个儿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原本该车次头一个买票的,却是最末一个坐车的。经胖大姐验过车票后,她带着踢里拖落的一大堆行李像一只小燕子似的敏捷地跨上高高的前车门台阶,一转身即站到了车门旁边自己所在的头排双人座位前,她的座位靠着车窗,恰巧邻座空着,此乃全车唯一的空座,就好像专为她准备着的,由于这趟客车乃真正意义上的绝对起点对终点的直达班车,中间禁止上下乘客,这样此空座就会一直保留到R市,这样她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将自己的一些细软放置其上。就在她为此小有庆幸地才把行李放在座位上,刚转过身来,屁股尚未着座之时,客车猛然朝前驱动了起来,她“哎哟”一声笑嘻嘻地给摔在了座位上,一点儿怨气都没有。
凌四海恰好坐在头排左车窗座位,与红衣女孩仅一(过)道之隔,抬头即是瓦亮的老司机师傅后脑勺儿。凌四海家住R市,老家亦是R市,乃土生土长的R市人。父母均为市委干部,父亲是市委副书记,母亲是市妇联副主任。四年前,即1986年,18岁的他高中毕业后,即当年考入省城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英语系,今年毕业后被分配在老家R市的海关工作,今个儿他正式告别大学生活,坐车返回老家,不再是大学假期返家的旅途。因昨晚同学聚会,多贪了几杯,让不胜酒力的他至今给折腾得昏昏欲睡,浑身的酒气尚未散尽。这不,刚才客车的一个猛驱动才把他给弄醒了,他睁开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牛一样的大眼睛,扬起双臂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老司机那耀眼的后脑勺,嘟噜了一句鸟语,当落下手臂时,胳膊肘不小心擦碰了一下坐在右身旁的一位满头银发,但并不太老的大叔头皮一下,就在他向其道歉之时,右座上坐着的那位红衣女孩跌进了他的那双血眼,似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不禁眼前一亮,完全清醒了,“咋这么巧......这不是一家子,凌翎吗!”
凌翎和凌四海同岁,小四海3个月,但论辈分,凌四海应管凌翎叫姑姑;他们既是校友,又是地地道道的同乡,凌翎老家村子与凌四海老家村子仅一河之隔。她今年历史系毕业后,考上了日本一所知名大学的公派留学生,今儿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后,即返校去日本。凌四海认识凌翎,但凌翎并不认识凌四海,这不奇怪,凌翎是学校名暖,凌四海乃无名小卒。凌翎出名不仅仅因她是校学生会副主席,更让其名震校园的是她的文采,校刊上经常出现她的大作,不论是专业文章,还是文学作品,都特别吸睛,其散文诗歌尤其能打动人心,颇聚人气。相比之下,凌四海在大学就逊色多了,尽管他也曾在校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但大都属于那种过目就忘的泛泛之作,激不起学子的啥浪花。凌翎堪称才貌双全,文采没的说,长得亦出众。一米七四的身高足以让其鹤立鸡群,细长的丹凤眼儿包含着笑意,柳叶弯眉像是用眉笔描过一样,小鼻子小嘴乖巧地镶嵌在鸭蛋型的脸蛋上,满脸显示出柔柔的古典美韵,婴儿般白嫩水灵的皮肤透着亮色格外醒目,芭蕾舞演员似的线条更是令人倾倒歆羡,总之老天特别眷顾她,将女人所应具备的美皆毫不吝啬地堆集在她身上。她美得动人,美得可爱,是个勤勉友善,爱说爱笑,特别透明的好姑娘。
凌四海迄今为止仅知道凌翎也是R市人,但具体啥地方却一直也没弄清楚,也从未跟其正面接触过,更别说搭上一句话了。其实,凌翎早就成了他心中的偶像,不过凌翎在他看来,似有些高不可攀,但这不妨碍他想找个机会接近她的意愿。没料想,今儿机会却送上门来了,这着实让他既兴奋又紧张,既渴望又惧怕,犹豫不决,到底如何跟她打招呼,接近她?而不至于弄得唐突,尴尬或冒犯人家呢?这一点很重要,要确保他在她眼中的良好形象,起码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为自己赢得一次与其对话或对其表现自己的机会。说实话,凌四海在跟女孩子接触这方面的智商确实不咋地,尤其是见了有点姿色的女孩子,就更找不着北了,不等开口,先脸红,即使“斗胆”说话了,也是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磕磕巴巴的,让女子误以为他天生就是个结巴,或是个不太自信的男孩子,使得他这个浓眉大眼,身高马大,相貌尚对得起观众的大男孩儿,“因嘴拙”而掉价或跌份不少,你说冤枉不冤枉,自然也就不太容易引起漂亮些的女孩子们的青睐或兴致了,以至于摒弃了与之继续交往下去的意思,甚然直接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每每想到这些,他难免有些担忧或后怕,他多想好好利用或把握住眼前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呀,如不小心失去的话,那可是痛心疾首,后悔莫及呀。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被学友戏谑为“花花公子”的同班同学,与他在市委大院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季然,人家咋就那么招女孩子喜欢呢,整天介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女孩子转悠,一个个跌声嗲气的骚媚相,看着就瘆得慌,能把人给酸死。可令人费解的是,除了他那油嘴滑舌的嘴皮子功夫外,其余无论哪方面都赶不上自己呀,这可是公认的,非我自吹自诩的;凭啥女孩子总爱主动往他身上贴,哪怕是倒贴也情愿。尽管如此,这当儿的凌四海,却一改平日对一肚子花花心肠季然之蔑视或不屑一顾的态度,转而对其羡慕或钦佩了起来,假如此刻咱能有季然那“采花大盗“勾引女孩子的本事,哪怕借其一半能够让自己所用或施展,那无疑是及时雨,宋公明再世呀!
此刻他怔怔地瞅着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凌翎,表露出无奈的眼神儿,无助的神情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急得他又是搓手,又是挠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六神无主,就差直跺脚了,正犹豫不决呢。不过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他顿感一股底气儿如同一腔热血正从脚心儿涌上心头,转而又像火山爆发般直顶脑门,突破了天灵盖——看来今儿不拿出点儿勇气或神勇是不行了,否则连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到了动真格儿的时候了;得嘞,豁出去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爱拼才会赢嘛!无论结果咋样,忒他了,此时此刻为自己赌一把,哪怕是输了也不后悔,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事情总是那么的凑巧,眼前颇具戏剧性的一幕,冷不丁砸在了自己身上,真乃天赐良机,老天都爱帮忙了。就在四海苦思冥想琢磨个接近凌翎的引子时,恰在此刻,老司机忽然来了个往左的急转弯,将凌翎身边座位上放着的一个装得鼓鼓的红塑料袋给甩到了过道上,四海条件反射般腾地站起身子,越过身边坐着的那位满头银发的大叔,两步跨到过道上,迅速弯腰捡起刚掉落地上的那只红塑料袋,随即一手握住车门口座位前的一根垂直的镀铬铁支架,一手紧攥着袋子,猛然起身,面向凌翎刚要开口说话,却先给自己来了个急刹车,咕嘟一下子将准备好的满口甜言蜜语自个儿给吞咽了下去,他为眼下的景况给怔住了,眼前的凌翎正抿着嘴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呢,全然未顾及到适才偶发的一幕。这让他始料不及,老天刚给赐了个良机,咋又生出这么个幺蛾子,这不是作弄人嘛,弄得凌四海一时又没了主意,呆若木鸡地像身边扶着的那根冷支架僵持在那儿,一副手无足措的囧相。
看来老天总是眷顾有心之人的,恰在此时,客车忽然再次来了一个急转弯,将凌翎给晃醒了。她微启凤眼,挺起腰身儿,抻了下胳膊,显然发现了左跟前儿似一堵墙竖起的颇具压迫感的目标,起头还以为是老司机“格外开恩”中途破例“捎带”的搭客,于是便下意识地对之斜瞥了一眼,可这一撇不要紧,恰好跟四海对上了眼,终于给凌四海送来了一线希望或生机,于是他想都没想,斗胆用地道的家乡话喜笑颜开地对凌翎发话了:
“您......您,你——好啊!”果不其然,此刻他不仅说话不太利落,而且满脸红晕,不像是给他手里拿着的那只通红的塑料袋给映红的,咧咧着嘴停顿了一下又说到,“......您的,袋子,掉,掉地上了,给!”
“哦,谢谢了安!”凌翎笑着亦用家乡话回应着,同时伸手接过袋子重新放在座位上,随即抬头嘻嘻笑出了声,“听口音,你也是R市人吧,你这是去省城办事来,还是......刚上车?来,坐这儿吧。”凌翎说着就要将座位上放着的行李拿开,给凌四海空出座位。
“别别!您,您别动!......俺俺有座儿,就,在那儿”四海慌忙弯腰用右手扶住座位上凌翎的行李,随后手指向自己的座位说道。
“啊?俺还以为你......哦,呵呵呵!”凌翎闻此即刻用手掩面嬉笑了起来,同时透过指缝偷瞄着凌四海。
“嘿嘿,嘿嘿,俺......俺俺认识你。”四海傻笑着终于急不可耐地开始将话语引上正题了。
“......啊?!”凌翎张着嘴巴,向四海投去疑惑的眼神儿,“你——咋认识俺呢?”
“你叫凌翎,学生会副主席,对不?!咱们是同学,校友!也是同乡,更是一家子哩,俺,俺也姓凌,叫凌四海,86级英语系的,也是今年才毕业。”连四海自己也没想到,舌头竟然如此顺溜,几乎不打折地爆竹似地接连说了那么一大通话,他痛快极了。
“——噢!原来你就是凌四海呀,嘻嘻嘻嘻,俺知道你,经常在校刊上见过你的大名,挺有文采的嘛!”凌翎嬉笑着朝四海侧歪着脸,瞪大亮亮的眼睛,像见到了一件久仰的宝贝一样。
“......过,过......过奖了,呀!俺自己吃吃,吃几碗干饭,自个儿,知——知道。您的,您的文章才是篇篇精华,字——字珠玑,引,引人入胜呢!您,您确是,咱姓凌的才女,巾,巾帼英才呀!可给咱姓凌的长,长脸......”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幸引起凌翎注意,这倒让凌四海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亦令他激动不已,说话又开始不利索了。
“哪有呀!俺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还巾帼呢,俺可不敢当!只不过情感所致,即兴乱写一气而已,幼稚得很,见笑了,见笑了!”凌翎不等四海说完,连忙伸出手臂来在头顶像剪刀一样交叉挥舞着,又似交警挥动着指挥棒一样,“四海,你别说,其实,我第一眼在校刊上看见你的名字,就感觉眼前一亮,感到特亲切,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即惊喜又兴奋,还骄傲自豪哩,嘻嘻嘻;这都怪姓咱这个姓氏的人太少了,要是放在姓王,或姓李啥的来说,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因为那些个姓太多太稀松平常了,物以稀为贵嘛,你说是不是,四海。”
“对对对!忒对了!俺举双手赞同!!咱姓凌的人才济济,不同凡响,绝对是珍稀动物,跟大熊猫一样珍贵,不!应当说比大熊猫还大熊猫!”或许是听到凌翎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而且省略了姓氏,直呼四海,这就像是一股热流注入了心胸,感动得我心花怒放,信口开河,以至于巧嘴灵舌,诙谐幽默了起来。
“哈哈哈哈!嘻使(R市方言,笑煞的意思)俺啦,哈哈......哈哈......”凌翎再次双手掩面,比先前儿笑得更厉害,而且眼睛不再是被手指遮遮掩掩地偷瞄四海,明显放开了,开怀大笑了,就像是跟老朋友在一起那样自然放松了,“哈哈哈,想不到你,四海,表面上看起来一脸大法官般的严肃相,俺咋也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开玩笑,而且是超级玩笑,幽默的很呢!——简直太滑稽了!......哦,哈哈哈!”
“嘿嘿,嘿嘿,俺也不知道今儿这是咋地了,超水平发挥,超水平发挥罢了。”四海望着凌翎给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开心的样子既感到慰藉,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一种男人的自信感亦油然而生,“其实俺这个人平常挺愚钝的,今儿都是靠你给了俺灵感、智慧和开心。”
他俩就这样一路上开心舒怀地聊着,笑着,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滚滚向前的车轮飞逝溜掉,齐鲁大地雄浑大气的青山绿水,尤其是沂蒙山区的岭山石崮,水汪河溪见证并留存了我们的初次相识和相谈甚欢的音容笑貌。这当儿,站在凌翎身旁差不多半个小时的凌四海,在老司机师傅的再三“撮合”下,终于与凌翎并排坐在一起了,热情的风儿不时地挤进车窗撩起凌翎那缕缕香香的发丝,瘙痒着四海,他俩彼此第一次几乎是零距离地相处在一起,亦可感受到彼此的气息或温度,尽管两人相邻的胳膊间尚不时地空出一点儿缝隙,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持着一定的隔阂,然而,看着他俩那交头接耳,谈笑风生的样子,而且还彼此交换并分享起了路上和带给家里的吃食美味,那状况,俨然一对熟人或朋友了。
后脑门依旧瓦亮的老司机师傅紧闭着嘴唇,紧抱着方向盘,紧盯着前方,眼睛晶莹剔透,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海边咸湿清爽的腥风。他猛地一扬头,扯开自己的破锣嗓子,十二分投入地哼起了沂蒙山小调儿,尽管不着调儿,跑偏了,但他确信自己把玩的车轱辘一直走在正道儿上......他在等着下一个急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