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一说,当时我也没什么太多感想,就是穆槿前辈让我射,我就射了。
沈沛说你这孩子怎么满嘴胡话呢,你给我好好说话!
王一一说我怎么了嘛,他当时说倒数三秒发射脉冲炮,他数完了我就发射了啊。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没感觉啊,我一发命中,多亏穆槿前辈抱得牢。他那个机甲那个惨啊,好像氧气也没剩多少了,我赶紧给他拖回来了。
听你的口气还挺骄傲的?
首战得胜都不能让我骄傲一下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你没在监控台看到我的英姿吗?
我只看到你脑袋着火回来哭着让我给你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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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啪地一声合上了王一一写的报告。通篇没有一句废话,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一点看不出这出自一个15岁少年之手,和之前那个闯进沈沛宿舍,扯着沈沛胳膊吹嘘自己刚刚多牛逼的屁孩子一点不同。
穆槿睡了大半天后,精神好得差不多,沈沛也就没管他。他现在把精力放在了王牙牙和机甲的第一次适配上。除去王一一临危受命不算,王牙牙是他监护下第一次正式实装适配。
沈沛觉得自己天生是操心的命。也有可能是偶然间泛滥出来的同理心。要说孤儿他这辈子见得实在太多,犯不着因为更多出来的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多费心思。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沈沛,让他从一开始就这么上心,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可能是因为长得好看吧,他这样想,又在下一秒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瞎想什么呢,你爱的明明是叶梦那个类型的大姐姐啊!
说到叶梦也是好久不见了,自从上次一起吃了个接风饭后,只在食堂通往实验室的路上和她打过一次照面而已。那天她穿着火一样的红色连衣裙,海藻一样的长发挽在脑后,戴一副黑框眼镜,给沈沛看得眼都直了。
王牙牙和她的专属机甲适配前一晚,沈沛在熄灯前去看了看情况。双胞胎正打游戏,见沈沛进来一点都不害怕,和第一次见面时战战兢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王一一因为已经出过实战了,现在简直像个翘起尾巴的猴子,甚至敢支使沈沛说,哎你帮我煮个方便面吧。
煮你个头。沈沛压根不吃这一套。他跨过堆在地上的脏衣服和零食袋,一把夺下两人的手柄。
“都几点了还玩儿,玩儿的这是什么一点难度都没有。”沈沛撇嘴,“你,回你自己屋打游戏去,把垃圾拿出去扔了。你,现在立刻睡觉,忘了明天要干什么了?”
王一一没动:“她说她紧张,我陪她待会儿给她传授经验。”
王牙牙也没动:“我紧张,我睡不着,我得分散注意力。”
“有什么好紧张的?”沈沛用脚把几件脏衣服踢到一边,和他们面对面坐在地上,“之前不是和训练机适配过了?我看过你资料,数据很好啊?”
“他说那个不一样,实战机甲很难操控的。”
“你别听他胡说。”沈沛瞪了一眼王一一,后者把头扭向别处,“你看他后来不是打得很好么,对面六级的入侵种,他一下就给射爆了。”
“哎你怎么满嘴胡话呢,你好好说话。”王一一学沈沛的腔调。
“我是说对面六级的怪兽,你哥哥一发脉冲炮就命中了。”
“那是因为我牛逼啊。”
“你牛逼个屁。”沈沛终于忍不住,心想怎么之前没看出来这孩子这么熊,而且有越来越熊的趋势,“那是穆槿教得好!”
“我教什么了?”
三个人齐刷刷扭头看向门口,穆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穿着睡衣洗了澡,刚吹过的头发垂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沈沛说,“你怎么来了?”
穆槿抬抬手,手上拎着两饭盒的夜宵:“洗了澡觉得饿,去食堂拿了点吃的回来,路过听见你们正好在说我。”
双胞胎一扫之前和沈沛耍赖皮的熊劲儿,早就齐刷刷地站起来就差敬礼了。面对这样的差别待遇,沈沛觉得非常不满,于是对穆槿说:“你没事儿就回你屋睡觉吧,我正教育他们呢。”
穆槿没回屋,他反而走了进来,把饭盒随手放在桌上。
“这屋里够乱的啊。”他说。
沈沛站起来,挡在他面前:“我一会儿让他们收拾。”
穆槿越过沈沛看着双胞胎:“你们刚才聊我怎么了?”
王一一结结巴巴:“没,没聊什么,就,就聊到前两天那次任务,说你,说您教我教得好。”
王牙牙也结结巴巴:“对,教得好,教得好。”
穆槿笑:“我有什么可教的,你平时训练认真,所以实战发挥得好,和我没什么关系。”他又看了一眼沈沛,“饿吗你们?”
沈沛刚想摇头,就听王一一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饿。”
沈沛回头怒视,蚊子继续叫唤:“我本来想吃方便面,沈沛不让。”
穆槿“哦”了一声,把饭盒打开:“太过分了,怎么能虐待未成年呢,得让孩子吃饱饭啊,来一起吃。”
两个崽子可以说是有奶就是娘有饭就是爹的典范,前一秒还碍着面子站得笔直,后一秒就被包子的肉香味吸引到穆槿身边。搞得沈沛只能在一边说:“你们坐好了吃,不要抢!不要滴得到处都是油!”
——没人理他。肉包子确实很香,搞得沈沛也很想吃。但他守住了自己最后的矜持,叹了口气,只能替王牙牙把脏衣服收到一边,再把堆在床角的被子整理好。
“什么馅的啊。”他忍不住问。
“猪肉大葱。”穆槿举着咬了半口的包子看着他,“吃吗?”
沈沛坚决不吃。
他坐在一边冷眼看那三人分食完了包子和粥,都是一副终于心满意足的表情,于是开始撵人。
“你,回你屋去,你,你赶紧给我消失。”他轰走了王一一和穆槿,对王牙牙说,“你,什么都别瞎想,赶紧睡觉。”
“睡不着怎么办。”
“数羊。”
“我一数数就兴奋。”
“那就背单词。”
“那不更兴奋了吗。”
“你过分了啊王牙牙,你现在和你哥哥学得越来越坏了。”沈沛看着她,“你和我耍贫嘴有用吗?不好好睡觉精神不好明天同调失败丢脸的人难道是我吗?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王牙牙低着头不说话了。
沈沛心想坏了,说重了。人家好歹是个小女孩,脸皮薄些,自己和她非亲非故,给她说得闹脾气了可怎么整。
他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好挽回这个局面,就看王牙牙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像极夜的星星。
“明天,你会在旁边吗?”她问。
“当然。”
王牙牙沉默半晌,又说:“我是说,一旦出了问题,你会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吗?”
沈沛看着她。他想起他们适配的那天,他在王牙牙如岩浆火海一般的精神威压之下匆匆瞥见的情绪的一角,那个被隐藏得很好的小女孩无助的哭声。
他说:“我会的。你想想,我不是一直都陪在你们俩身边吗。”
他拉着王牙牙的胳膊,让她坐在对面,坐在地板上,像每次打游戏时一样。王牙牙的凌乱无章。可她比哥哥更喜欢学习,她的床边堆满了书。
她曾和沈沛略微提过,她找过他写的论文来看。但是论文太长,生词又太多,靠查字典看了四分之一,终于还是放弃了。
沈沛认真看着这15岁的女孩。他说:“一开始,你会感觉到比平时更强大的威压,比你在训练机里承受的压力更大,也许是数倍,也许是十数倍——根据个人体质的不同,对压力的耐受度也不同。这是因为实战机甲更针对你们个人的能力,体积更大,武器更多,对精神联结的精密度要求更高。”
他细细为王牙牙解释着明天将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同于医生惯常安慰病人时用的模棱两可的措辞。沈沛知道,比起“没事”“不要担心”“你能行”这样毫无意义虚弱无力的麻痹,面对王牙牙这种有着强大心智和探究精神的年轻人,告诉他们实情,毫不隐瞒,往往更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哪怕事实是残酷的,黑暗的,前路漫漫,甚至通向死亡,只要他们能够确切地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便能更坦然地走上那条窄窄的路。
王牙牙聚精会神地听着,沈沛继续说:“一名合格的驾驶员候补,人机适配率达到百分之五十甚至是一瞬间的事,哪怕你们正承受着更大的威压。接下来是最重要的:达到百分之六十,会感到片刻的轻松——精神网与庞大机器的精准对接已经大致完成,你应该可以感受到一种空落落的爽快感——但这只是一瞬间,提醒你只是达到了及格线。实战的同调率应该维持在百分之七十五,而六十到七十五这段区间,对你是个很大的挑战。王一一卡在六十八的时候出现了失误,精神开始出现动荡,所以你也要注意。根据个人体质不同,你可能会感受到轻微窒息,头晕,颅压升高,浑身发烫等不良反应,也可能会流鼻血,更坏的情况,可能会出现幻觉甚至晕厥。”
他看着王牙牙的眼睛,每个字说得都很明确:“当然,这些不良反应不会太早出现。如果你天赋够高,人机同调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大脑就会进入另一个层面的极度兴奋状态,因为七十和八十两个区间,人机匹配会出现质量上的不同——但是不能再高了。迄今为止所有的实验数据都证明,人机同调超过百分之九十,理论上来说,可能会有挽回性命的几率,但事实上,即使存在生命迹象的可能,大脑也会遭到永久性的损伤,最好的情况,你可能会瘫痪并失忆,但这概率极低,绝大多数情况下,会直接导致死亡。”
王牙牙垂下眼睛。她的呼吸极慢,也极平稳,就像上了很普通的一节理论课,讲述的内容和自己毫无关系。
“我会在你达到百分之七十五后叫停,这种状态会维持二十分钟左右,达标之后你可以下机,人机同调结束。”
沈沛也不知道王牙牙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这些,是从庞大实验数据中得出的结论,是目睹许多驾驶员经历过人机适配后总结的经验。他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循,没有任何夸大和隐瞒,完完全全地将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况告诉了对方。
王牙牙没说话,但沈沛知道,她绝不是被吓倒,也绝不是在犹豫。
“你为什么当初没有去做驾驶员?”
漫长的沉默后,她重新抬起头看着沈沛,这样问道。
沈沛微微睁大眼睛。他想了一下,凑近王牙牙,悄悄地说:“我和你说实话,但是你别告诉别人啊。”
“快说快说!”
“我没办法当驾驶员。”沈沛说,“我和几乎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超过百分之六十,但是我的人机适配率是零。我永远,永远都没办法成为一个驾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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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回到宿舍,光秃秃的墙壁泛着金属的冷光。桌子上光秃秃的,床也是光秃秃的。除了必要的洗漱用品之外,整个房间里找不到一丁点生活的痕迹。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整整二十五年,可能之后也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直到不知从何处降临的死亡悄无声息地把他带到另外的地方。
在他回答王牙牙问题之前,那踟蹰的一瞬间,那被无限延长的一秒里,他设想了很多种答案。比如自己致力于科学研究与治病救人,比如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不喜欢太暴力的行径,比如自己成绩太好不得不考医学院等等。他不擅长说实话——在任何关于自己的无关痛痒的问题上。说假话伤害不了任何人,事实上,沈沛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人在乎你怎么想,没有人在乎你的经历和生活,没有人在乎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们只是想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回应而已,满足毫无意义的社交寒暄和漫不经心的好奇。
可是这一次,沈沛说了实话。
或者,至少说了一部分实话。
在说了那样多对真实情况的描述后,他无法对王牙牙再说假话。
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沈沛拿起手机,那上面显示十分钟前收进的一条信息。
穆槿 1:05
我第一次人机适配那会儿,基本上什么感觉都没有,超过八十五后想再冲一冲,结果冲到八十九发现大事不好,头疼欲裂,赶紧打住了。如果你觉得有帮助,可以告诉王牙牙。
沈沛翻了个白眼。他想,我才不要把这么不靠谱的话告诉人家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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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点,王牙牙的人机适配正式开始。因为没有紧急战备,所以不用像王一一那样匆匆忙忙地进行。王牙牙的机甲矗立在实验组的试验场中央,和鲲号完全一样的高度,被命名为“鹏”号,通身苍蓝,在胸甲上刻着专属标记:飞翔于天际的,舒展着黑色巨翅的老人。
一直负责双胞胎机甲调试的邵辞正站在沈沛身边,通过耳机做着指挥。药剂师的同调台,沈沛管它叫散热台,应沈沛的要求搬到了试验场里,放在鹏号的不远处,这是为了防止王牙牙出现意外,能够第一时间下机接受沈沛的压力分担。
“其实应该不太会出现意外,机器我们已经调过无数次了,王牙牙平时的数据非常优秀,不用太紧张。”邵辞说。
“我不紧张,我没有紧张。”
“你现在这个表情跟老父亲看女儿出嫁一样。”
“你滚蛋。”
沈沛懒得搭理邵辞,一方面是因为邵辞说得不完全没有道理,一方面是邵辞比自己高出去快一个头,肌肉比自己宽了差不多半个身位,沈沛看着觉得烦。
王牙牙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走过来了。利落的板寸衬着亮晶晶的眼睛,她的眼神既平静又强大,完全不像一个15岁的孩子。
“好好发挥,你看我把散热台都给搬过来了,你不用害怕。”沈沛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王牙牙的脸有点红:“谁让你把台子搬过来啦!我又没让你搬,我也没害怕。”她急匆匆地走了,根本不给沈沛多说话的时间。
邵辞在后面狂笑:“没事儿的老沈,青春期的小孩都叛逆,老父亲别伤心。”
“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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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牙牙坐在驾驶舱里,这是她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机甲。神经导管接入脑后,全息头盔也已经戴好。AI的提示音不带感情地汇报着进程——
驾驶员已入舱。
驾驶员就位。
神经联结已完成。
第一次启动准备就绪。
机体无损伤,重复,机体无损伤。
氧气储备值百分之百。
逃生舱就位,情况良好。
沈沛的声音通过耳机响起来:“王牙牙,能听到我说话吗?”
邵辞的声音远远地出现在他身后,就算没对着麦克风,王牙牙也能听见,显然是对沈沛非常不满意:“她能听不见吗,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实验组的工作。”
王牙牙笑了:“我能听到,非常清晰。”
沈沛说:“我们马上开始,你调整一下呼吸,我这边显示你心跳有点快啊,紧张了?”
“才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那我倒计时了。”沈沛朝小孟比了个手势,进入十秒倒数。
王牙牙闭上眼,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庞大机器的威压。
沈沛说,按照自己平时的情况,人机同调率达到百分之五十是很快的——接下来是百分之六十,驾驶员便会感觉到更大的压力。
王牙牙感觉自己的情况要更好一些。除了确实能感觉到的比训练用机更大的压力之外,并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她的精神状态很好,心率和呼吸都很平稳。
达到百分之六十八时,沈沛说,王一一出现了短暂的精神动荡。王牙牙能够理解那种情况的发生,那是在战时,他面临的是下一秒就会出现的怪物和来不及准备完全就要走进的战场。
但她是不同的。她之所以可以平静从容地进行人机同调,沈沛甚至把散热台搬到了试验场里——有人在关心着她,比之前更多的人——沈沛是第一个和他们适配成功的药剂师,沈沛说,他以后还会陪他们走更长的路。
人机同调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王牙牙的精神没有出现明显动荡,心率和其他体征也都趋向平稳。沈沛虽然眼睛仍然盯着显示屏,但嘴角却扬起一个骄傲的弧度。
“看看,一个小姑娘,年少有为,少年老成,以后肯定大有作为,大展宏图。”他洋洋得意地跟邵辞显摆。
“给你装根尾巴你都能翘到天上去了。”邵辞斜眼瞅他,“你看看咱这机甲调的,简直是力与美的结合,温柔和暴戾的典范,这简直就是艺术品,大师级的手法。”
小孟在后面看着这俩人吹牛逼,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瞎了。
沈沛对着麦说:“王牙牙,坚持二十分钟,坚持二十分钟就是胜利!”
——二十分钟是很容易的事,王牙牙想。再坚持二十分钟,她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驾驶员,她的专属机甲,名叫“鹏”的伙伴。她可以走向战场,可以守护专属于她的那扇门。
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基地的,王牙牙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几乎是从记忆的初始,那最初的开端起,就是基地散着冷光的墙。那时的队长还不是郑白衣,是个更年长的中年男人,永远板着脸,一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把他们关在一个没有窗户也没有投影的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金属墙壁,和永远不会熄灭的惨白灯光。
他叫他们怪物,说他们是没有人要的东西。但他也会给他们食物,送他们去接受驾驶员的训练,送他们去上课,教他们识字念书。他只是态度恶劣,但却保证了他们的生存。他让所有人都不要接近他们,课程和训练结束后,便会立刻送他们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房间。
甚至是谁给他们取的这两个名字也不知道。后来听月亮说,这名字是队长看文件的时候随手填的——他们作为基地正式人员档案记录的资料。
只有月亮敢和他们说话。月亮是生活在这个基地时间最长的人,是传说中七号驾驶员的药剂师,也是他们理论课的老师。
再后来,北区分部的队长在一次任务中殉职。年轻的王牌郑白衣成为了新的队长。那一年,王牙牙和王一一刚满十岁,郑白衣给他们安排了和其他驾驶员一样的宿舍,解了他们所有的禁足和禁令,允许他们和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自由地活动,然而整个基地除了月亮,依然没有太多的人主动和他们说话。
一个接一个的药剂师因为他们死去了,死的,伤的,疯的,记不清有多少。新的禁咒箍住了他们的生命,是存在于这自由自在的气氛之下的,全然无法反击的,更加难以对抗和忍受的咒语。这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形成了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没有人再管他们叫怪物了,可是他们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成怪物。
又或者从一开始,从记忆尚未形成的更早的时候,他们便是作为怪物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也许前任队长说得没错。那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有着冷冰冰的,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
沈沛说,有我在,你们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王牙牙想,如今,我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有专属的药剂师,有专属的机甲,也有机会守卫应该守卫的那扇门——我会走向全然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战场。
为谁而战呢。
为了不曾谋面的父母,为了救下自己性命的队长,为了那些枉死的药剂师,为了认为自己是怪物的人类,为了让自己恢复自由的郑白衣,为了月亮,为了基地里更多对自己满怀善意的人们吗。
人机同调率维持在百分之七十五的第十八分钟,王牙牙的精神出现了剧烈动荡。
“王牙牙,调整呼吸!”沈沛大声说,“马上就要成功了,坚持住!”
沈沛告诉了她一切,关于人机同调可能出现的情况,所有的不良反应,所有诱发可能出现的结果的原因。
沈沛也告诉了她自己的秘密,永远不能成为驾驶员的遗憾,他说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沈沛永远无法成为一个驾驶员,而自己,只要再坚持两分钟,便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驾驶员,成为被她所保护的无数人口中的“骑士”。
沈沛告诉了她一切,唯独没有告诉她应该为谁而战。
也许这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所有想要成为驾驶员的人,心中都有着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些答案有的通向无上的光明之处,有的来自温暖的爱的源泉。
王牙牙闭上眼,试图调整呼吸。
“王牙牙!你到底能不能听见我说话!”沈沛喊着,“停止!立刻停止!”
显示器上,王牙牙的人机同调率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八十,还在继续向上。她的各项体征数据已经彻底紊乱,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邵辞也在对讲里大声吼着,实验组的人切断了驾驶舱的电源,备用电源启动后,又有人穿着防护服爬进去手动切断了备用电源。
王牙牙被两个人抬下机,直接送到同调台上。沈沛早就给自己插好了导管,混乱的精神压力瞬间入侵了他的大脑。
狂躁的,迷茫的,毫无头绪的,撕心裂肺的。压力混合着飘散的情绪在沈沛的大脑里肆意冲击着,就像濒死的狮子最后一次冲向囚笼。
沈沛不明白王牙牙最终失败的原因。但他终于明白,自己对双胞胎的了解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多。他闭上眼,努力分辨脑海里属于王牙牙的情绪碎片——曾经独自哭泣的小女孩不见了,那些碎片里有着更深的,无法探寻的抽象的东西,也许是绝望的,也许是愤怒的,也许是无措的,沈沛尝试捕捉着这些散落的拼图,同时承受着王牙牙近乎崩溃的,可以摧毁神经的压力。
十分钟后,王牙牙终于稳定下来。沈沛也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拔掉导管。小孟扶他站起来,搀着他走到王牙牙身边。
王牙牙已经陷入沉眠。也许没有做梦,她的表情很平静,像一具安详的尸体躺在担架上。小孟看着沈沛的表情,让人送王牙牙回了宿舍。邵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分析报告他会尽快写完,然后会送到沈沛的房间。
小孟本想送沈沛回宿舍,被他在半路拦下了。他们改道去了实验室,小孟扶他半躺在沙发上,替他测了体温和心率,拿了瓶水放在他手边。沈沛挥挥手让他出去了,顺便关上了灯。
一片黑暗中,沈沛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