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沈沛准时来到中央大厅,韩西堂已经等在那里了。
两人都穿着联盟制服,韩西堂的行李箱比沈沛的几乎大了一倍,上面还贴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贴纸。电梯门开,沈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跟在韩西堂后面走进去。
“昨晚没睡好?”韩西堂问。
“好久没有起得这么早了。”
是实话。学业有成的沈沛也算是苦尽甘来,来到北区分部以后基本上没有在早上五点多就起来的经历。不过昨晚是看资料看得晚了些。郑白衣给的文件袋里,详细记录了现在北美一区主要战力的个人情况。
“队长和赵灯已经等在下面了。”韩西堂又说。
沈沛点点头。他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是熟悉的停泊层,温度比上面略高些,惨白的顶灯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郑白衣和赵灯站在入口处,见二人走来,赵灯先一步接过行李箱送进船舱。郑白衣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两位王牌,都是少校军衔,如初见时般。
“去了那边,一切小心。”他说,“有问题随时与我联系。”
二人应着。双方都默默地,没有多言。
郑白衣看了眼手表,侧身让路:“去吧。”
二人敬礼。郑白衣看着他们走进登舱口。两年前沈沛从这里走出来加入了他们,一年前是韩西堂,如今他们离开了,再次踏上那片前路未明的土地。
赵灯回到他身后:“都交代好了,随时能出发。”
郑白衣点点头:“让他们走吧。”
巨大的舱门打开又关上,机器的嗡鸣声,启动机牵动着脚下的地板。头顶上的显示屏上是倒计时的卡秒,数字归零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沈沛和韩西堂,真正地离开了北区分部。
这是一艘军用级的渡船。半个世纪之前,连接各个大陆板块的方式还可以走更深层的地下通道。直到三十年前,先有欧洲兴起了区别于联盟政体的新兴政治力量,接着是北美,再然后是东亚,这股势力不可阻挡地蔓延在整个地下世界,又因为之后的战事频起,由东亚大陆首先切断了连接外界的地下通道。
至此,各版块之间的通信变得更加不便,人类不得不由地下转向深海。然而哪怕是潜行在海底的渡船依然有极高地遇袭风险,这无疑更加重了各个板块之间的割裂现实。十年前开始,联盟总部对于各板块的统治力量开始被蚕食削弱,各自为政的势头如野火蔓延。复杂的政治局势,断链的沟通链接,如同一个恶性循环般愈演愈烈。
涉外事务管理部是如同内务部一样在这几年迅速崛起的部门,但其实它在联盟的资历已经很久远,之前一直被看作辅助部门来运行,近些年来对联盟架构的影响力也开始不容忽视。
沈沛看着实时显示屏上的画面。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外面看过久居的东亚大陆了。依然是白色管风琴的陆体,森白色的,泛着人骨一样的冷光。他不知道在别的星球上是否也有这样整洁光滑的惨白陆体,巨大的管风琴倒插在这幽深的海底,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一区那边我不是很熟。”韩西堂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如潜伏在深海的森森白骨的巨物。“你应该有不少熟人吧?”
沈沛点点头:“之前读书时的同学还留在那边,其他的……”
他顿了一下,又转换了话题,“我记得,你是在二区?”
“二区很有名的那个军事学校。”韩西堂淡淡地,“二区和一区不同,保守派势力当权,信息极为闭塞,我还在军校时就总是被派出执行秘密任务,都是一些……”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笑了一下,也换了话题,“当时就知道,一区的自由派势力素来影响是很大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地方。”
沈沛笑:“是啊,虽然你我都在北美待过几年,但两个地区之间倒是很少互相了解。”
他们都默默地不说话,共同看着那巨大的,耸立在海底的白色巨骨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海水里。外人眼里,他们都是风光无限的天才,年轻有为的王牌,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那些看似花团锦簇的经历后面,到底藏着多少难以言喻的伤痕。正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经历过,所以哪怕相顾无言,也很容易理解那些被咽下去的话语之后的情绪。
“总之去了那边,你得带我四处转转。”韩西堂伸了个懒腰。此时此刻的显示屏上已然是漆黑一片了。他们已经完全驶出了北区分部的辖区,正式进入到荒芜野蛮的无人之域。他坐在转椅上,舒展着两条又直又长的腿,看着依然站在那边的沈沛,“叶芝可是个很有名的城市。”
“可能与你想象得不太一样。”沈沛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看着漆黑一片的屏幕,船舱里偶尔有简短播报的数据指令传来。“以诗人命名的城市,总给人一种浪漫的错觉。”
“难道不是?”
“以前也许是,但在我过去的那几年,叶芝已经不是老人们记忆中的样子了。”沈沛眯着眼,显然陷入了回忆中。“不过总体也还是好的,街上虽然也有武装警察,但还算是个保留着些许自有气息的地方。你知道,后来的几年,自由派的势力也差不多被围剿干净了。”
韩西堂默默地不说话,只听沈沛又问他:“第二区的荆棘鸟市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韩西堂慢慢地,语气略带轻佻的嘲讽,淡淡道,“我在那里那几年,除了学校,没有在白天好好逛过那座城市。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黑夜。因为总要执行暗杀任务,所以很少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市区里。”
“很压抑吧。”
“是的。”
“为什么会去那里?”
韩西堂转过头,看了一眼沈沛:“你套我话啊?”
沈沛耸耸肩:“就许你正大光明地套我资料密匙?”
韩西堂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夸他:“哎呦,这是想开了?开始不跟我玩儿苦情戏了?”
沈沛翻了个白眼:“什么苦情戏,又不是在演什么玛丽苏电视剧。”
“为了表扬你的进步,我就告诉你吧。”韩西堂咳了一声清了嗓子,把椅子转过来,双手搭在沈沛的椅子扶手上,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我来这边,其实是因为,我不想继续活着了。”
沈沛也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韩西堂的双眼皮本就明显,故意一瞪便更加明显。这人向来说话真假掺半,他是早就见识过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的。
“胡说什么。”终于,他这么回道。
韩西堂撇了下嘴,撒开了手:“怎么还不信呢。”
“信了我就是真的傻。”
“太可惜了。”韩西堂叹了口气,“不过你仔细想想,我们认识这段时间以来,我有对你撒过谎吗?”
“你撒的谎还少吗?”
“比如?”
“比如你说,你背上那条疤是被你抛弃的漂亮妹子砍下的。”沈沛淡淡地,“但韩星明却告诉了我另外一个故事。”
“啊呀,他已经和你说啦?”韩西堂倒是默认了,轻笑着,“还真是个大嘴巴。”
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轻飘飘的语气,仿佛在谈论的是别人的事。而沈沛却记得,韩星明说,那是在韩西堂十七岁时,他亲手用斧子砍伤他留下的伤疤。如果韩星明说的是实话,那么这是否是韩西堂执意前往北美的原因?明明是亲生的兄弟,又是为了什么下这么狠的杀手?
沈沛微微瞥了一眼旁边,韩西堂翘着脚悠闲地坐着,脸上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没有再多问。自己身上的破绽也很多,但韩西堂从来都没有问过。
“说起来,我们的生日离得很近。”
“是啊,好像就差了两天?”
“嗯,到时候……”
话声是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打断的。舱内亮起警报灯,红色的灯光频繁地闪烁着,照在人脸上显出血一样的光。韩西堂和沈沛对视一眼,朝驾驶舱跑去。
船体依然在剧烈晃动着,金属器具倒塌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沈沛再熟悉不过这样的场景。六年前他去往北美时,也是如此这般,在路上遭遇了入侵种的袭击,险些丧命。
“是什么情况!”韩西堂扶着舱门,朝里面大声吼着。
“舱体遇袭,两匹五级入侵种,目测深处还有更多。”大副简短地回答着。警报声刺耳,舱体被撞击发出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只能靠大声吼着传递信息。“已经进入死亡海域,信号受阻,我们扫描不出更多的情况!”
沈沛心下一沉。果然又是死亡海域。这是一片不归属于任何大陆板块的辖区之内的,海洋最深处的寂静之地。受到特殊磁场的干扰,一旦船只驶入这片区域,便再也不能发射或接收信号,因此也成为最容易被入侵种袭击的一片海域。无数船只葬身于此,外界的人甚至无法定位尸骸的遗迹。
“就是说我一旦出战,也无法和你们保持联系。”韩西堂看了沈沛一眼,朝大副喊道,“我去迎战!”
“太危险了,船长正全速行进,如果能快速驶出这一片海域的话……”
“已经太晚了!”韩西堂吼,“我们已经被盯上了,船体受不了继续的冲撞!”
确实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红色警报已经升入最高竟被等级,全舱成员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大副和船长评估确认现状之后,只得同意韩西堂的建议。
船体再一次受到袭击,这一次的攻击很猛烈,整个船舱几乎要翻转过去。大副带着二人跌跌撞撞来到备战舱,后羿号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固定架中矗立。
“一旦出舱,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络渠道了。”大副看着他,“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
“我明白。”韩西堂,一边飞快地换着作战服。
“我如果留在这里,是没有办法监控你的体征数据,也没办法为你观察敌情的。”沈沛说,“身为你的药剂师,我必须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换好黑色的作战服,韩西堂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垂目看着沈沛。对方毫不示弱地回望着,眼神如刀尖一般。
“那你想怎么样?”韩西堂问。
后羿号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检查,随时可以出战。
“我不想就这样无能为力地只能等待出现奇迹。”沈沛说,“我希望能够帮你。”
韩西堂笑了一下。
“要和我一起吗?”他问着,朝沈沛伸出手去,“跟我一起,登上后羿号,把那群怪物揍个屁滚尿流。”
沈沛睁大眼睛,一时不知韩西堂说得是真是假。成为驾驶员本是梁辰在十五岁那年埋在他心中的一颗种子,在这颗种子注定不会生根发芽之后,沈沛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如果自己真的成为骑士,真的驾驶战甲走上战场,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此时此刻,情况危急,是容不得韩西堂开这样不入流的玩笑的。
“开什么玩笑。”大副抢先回答,“药剂师是不能登甲的!”
“为什么不能?”韩西堂看着他,语气一点开玩笑的意味都没有,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冷静认真,“我的驾驶舱里是有紧急制动席位的,虽然不能直接与机甲相连,和同调也没有关系,但完全可以多载一个人登甲。沈沛和我上去,可以在驾驶舱直接观测我的体征数据,为我开拓视野,不会受到信号阻隔的影响。”
他说得有理有据,大副也想不出反驳的话。他又看向沈沛,在等一个答案。
在这片死亡海域中,出去有可能会死,留下也有可能会死。
沈沛点点头,跟着韩西堂一起跳上升降台。
身为药剂师的他,是没有准备什么作战服的。他穿着黑色的制服,就连领带也还打得一丝不苟,周周正正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后羿号驾驶舱,他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踏上外面的战场。
升降台停稳后,韩西堂率先跨进驾驶舱。他转过身,朝沈沛伸出手。
“上来。”
沈沛握住那只手,那手心干燥温暖,覆着薄薄的枪茧,平稳坚定,很有力量。
他跨入舱内。跨过舱门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出现了轻微的绞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更深入肌骨与神经的抽痛。
他明白这痛感的来源。上一次他跨入负责驾驶员的舱门,带来的是无谓的牺牲和毁灭,阴谋和背叛,不公的审判和更深的深渊。
韩西堂动作利落地最后一次检查仪器设备,看沈沛还站在原地,便跨前一步,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进了紧急制动席位,替他扣好安全扣,又检查了一遍安全阀门后,自己也站上了驾驶席。
舱门缓缓关闭,后羿号AI声回响在耳边:
驾驶员就位。
神经联结完成。
机体无损,氧气储备正常。
第一次启动准备就绪。
人机同调率超过百分之六十,机体第一次启动,完成。
人机同调率百分之七十。
人机同调率百分之八十。
“控制在八十五不要变了。”沈沛说。
带着黑色头盔的韩西堂并没有答话,是AI回应了他的指令。
人机同调率百分之八十五,出战确认,重复,出战确认。
后羿号迈开沉重的步伐,驾驶舱随着它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沈沛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舱门,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韩西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韩西堂的声音通过头盔耳麦传进他的耳朵里,像那次他骑着摩托带着自己在夜色中飞驰一样,有点痒痒的,又十分清晰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极平稳的,令人放心的声音。
舱门打开,后羿号迈开一步,进入到这全然黑暗的死亡之地中。
“同样的事,我不会让它发生在我这里。”后羿号挥动光剑,仅在刚刚离舱的几秒里便已斩下一头入侵种的首级。韩西堂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波澜,还是平平静静的样子。“所以你尽管放心。”
脉冲炮的冷光划破这片寂静深沉的海域,如同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又一头入侵种倒下了,后羿号调整身形,继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沈沛之前一直在想,韩西堂这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同的带给他的陌生的感觉,到底如何才能找到一种合适的形容。
现在他似乎有了答案。站在驾驶舱里,站在这真正的战场上,看着舱外近在咫尺的怪物和死亡的气息,他明白了,这感觉就像那颗流星。
韩西堂根本不和他商量地,唐突莽撞地跑进他的圈子里,塞给他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彩虹小马,银色独角兽,叶卡捷琳娜大帝,还有诞生于绝望之地的星星。
闯入视线中的是六级入侵种,后羿号直面这无比巨大的狰狞身姿,沈沛和韩西堂一起,直面这死亡的使者。他不知道韩西堂此时此刻的心情,但他却明白,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蒙尘的角落里,一股全新的力量正懵懂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