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沈沛这一天过得十分顺心。
扯着韩西堂去医疗室为他处理完伤口之后,再去会议室已经晚了将近二十分钟。韩西堂站在门口犹豫:“你们医学部内部会议,我一个外人进去,不符合规矩吧。”
“联盟当然有联盟的规矩。”沈沛扯着他便往里走,“但是我主持的会议的规矩是我定的,我让你进你就进。”
大约是之前从未见过沈沛如此霸气的样子,韩西堂整场会议坐在偌大房间的角落里,规规矩矩一动不动,连小王八都没有画,瞪着双眼皮很明显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演讲台上的沈沛,到后半程瞅得沈沛都有点发毛。
会议结束之后,韩西堂真诚地说:“你讲得真好。”?“你听懂了?”沈沛低头看着下一场会议准备的资料,随口应着。
“我听不懂。”韩西堂虔诚地说,“居然会有连我都听不懂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你讲得真好。”?有了这场会议打下的坚实基础,这一整天韩西堂的表现都堪称让人省心。
除了沈沛陪他去开会的时候。
“你跟我进去。”韩西堂扯着他的胳膊就往里走。
沈沛犹豫:“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你们实战人员的会议我说了又不算,我进去算怎么回事。”
“你算我的秘书。”韩西堂正色,“你得帮我记笔记啊,我手不能动嘛。”
“你伤的是左肩。”
“对啊,我左撇子嘛。”
倒是实话。可是沈沛看过韩西堂写字,也看过韩西堂吃饭,最重要的是,他是韩西堂的药剂师,对他的身体构造,沈沛比他本人更清楚。左撇子是没错,但是吃饭也好写字也好,左右同时开工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他懒得争辩。既然韩西堂说了可以进,那就进。韩西堂是个深谙联盟规则,表面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心里十分有谱的人,绝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耍脾气。况且,多收集些情报资料也并不是坏事。
实战人员的会议自有联盟总部的人来主持。韩西堂刚回东亚联盟不久,并没有十分突出的战绩,所以在这次的会议上并不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他和沈沛坐在靠后排的位置,沈沛在那个画满了小王八的笔记本上为他兢兢业业地做着笔记,韩西堂态度像个大爷似的,觉得沈沛哪里记漏了,还要在桌子上敲几下提醒。
不同于医学部的会议,大约是搞研究的人对联盟这套规则钻研得比较深,头天的隔离审讯并没有对医学部造成什么影响,人员基本全部到场,缺勤的也是因为其他事情临时不能出席。而此时此刻,在实战人员的会议上,非正常原因缺席的人显然多了起来,几乎占到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这是很正常的事。”韩西堂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一方面,这里的人容易热血上头不过脑子,再一方面,联盟对实战人员的控制本就要更严格一些。”
他说这话时,嘴里正嚼着口香糖。一股水蜜桃的甜软味吹进沈沛的鼻腔,和此时此刻正听到的内容很不相称。
缺席的实战人员,由他们的药剂师负责出席会议。陶沾坐在他们前一排,看上去精神状态很糟糕。
其实在医学部的会议上时,沈沛便已经注意到陶沾整个人都很不好,而他替井妃出席会议时的样子则很糟。
轮到他代替井妃上台汇报时,沈沛发现他整个人的肩膀都垮了下来。
南区的报告内容平平,唯一不同的是针对镇压暴乱的报告要比其他地区的更多一些。驾驶员的精神状态不够稳定,几乎已经成为了南区的一个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由于驾驶员更替频繁,一级药剂师也很难留在基地,要么因为无法和继任驾驶员适配成功而降级,要么直接离开联盟体系。
“队长还觉得我们不好管。”韩西堂悄悄地说,“其实离中央市近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个了——这些脏活轮不到我们来干。”
沈沛轻轻地点点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走下台的陶沾,没有说话。
轮到韩西堂上台时,他的表现很轻松。北区经历了王牌驾驶员的更替,作为报告中无法避免的一环,他说得十分官方并且十分得体。
也许是顾忌着坐在台下的沈沛的感受,又也许是郑白衣交给他的资料上就是这么写的,在说到前任三号驾驶员穆槿的死因时,他没有用任何之前下过定论的“间谍罪”“畏罪自杀”之类的字眼,只轻描淡写地说,“驾驶位连接处出现故障”。
他将汇报的重点放在了北区分部对于中央市和整个东亚联盟的重要性上来进行渲染,着重突出了整个北区对于捍卫联盟安全稳固的决心,并且以合情合理不容置疑的态度提出了有礼有节的请求,力争联盟为基地拨取更多的经费。
虽然这请求最后不至于会立刻被批准通过,但沈沛觉得以韩西堂这张嘴,他站在演讲台上之后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一种坚定的,蛊惑人心的力量,郑白衣派他来这种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会议结束之后,韩西堂准备先走,转头看沈沛没有跟上来,再看过去,沈沛反而朝陶沾那边移动过去,他便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井妃还没有消息吗?”沈沛问。
陶沾摇摇头:“根本联系不到她。找过内务部的人问了,均无可奉告。”
“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认识好久了啊?”韩西堂强势插话,“看你们很熟的样子?”
“在军校的时候,他是低我一级的学弟。”沈沛看着韩西堂假装熟络的样子,明白了他的用意。此处不是可以安全谈话的好地方。
“既然这样,晚饭一起吃啊。”韩西堂眨眨眼,“我请客。”
“不是只能去食堂吗?”沈沛看着他,“你想怎么请客?”
“这总部大楼,我从小就在这里玩儿了。”韩西堂绕到两人身后,推着他们的后背往出走,“里面好吃的餐厅可是有不少,平时不对外开放就是了。”
陶沾原本对韩西堂是抱有一丝敌意的。事实上,从小生活在第二区的人,他也好,刘美人也好,对于第一区的居民总归是带有一些成见。既渴望成为那样的人,又无比清楚地明白,那群人到底都是怎样的一群怪物。
所以看到沈沛能和这样的人交好,即使是工作搭档的关系,也足够令人吃惊。
正是晚饭时刻,韩西堂带着他们奇怪八绕去了二楼偏厅,又穿过很多条走廊,直到沈沛和陶沾已经不太记得来时的路,韩西堂站在一扇银白色的门前停下了。
“这里才能吃到好东西。”他神神秘秘地说着,一边推开了门。
门那边是另一个热火朝天的世界。联盟总部的后厨,数不清的穿着白色厨师制服的人有条不紊地在长长的并排而立的灶台前穿梭忙碌着。
韩西堂扯着嗓子喊:“史木楠在吗!史木楠!快出来!”
“后厨禁止喧哗!”一声比韩西堂嗓门还要大的怒吼压了过来,紧接着,一个穿主厨制服的年轻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呦!”韩西堂冲他打招呼,“变主厨了?”
“副的。”和韩西堂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冷着一张脸,颇有点赵灯的风范,在这热浪滚滚香气四溢的后厨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偷我爸的衣服穿的。”?他打量了一下韩西堂身后的两个人,皱了皱眉:“又来?把帽子戴上,先去洗手。”?韩西堂扭过头向那俩人解释:“到了这儿咱们就得听他的,这人洁癖比我哥还严重。”?三个穿着联盟黑色制服的少校级军官乖乖地盯着白色的厨师帽,列队跟在史木楠副主厨的身后,在人家的监督下听话地洗了三遍手,方才让领导满意。
“吃点什么?”史木楠问。
“你今天做的什么?”韩西堂问,“我要你做的啊,别人做的我不吃。”
“黑森林,巧克力魔方,草莓慕斯。”
“我要草莓慕斯。”韩西堂又扭头看那俩人,“你们要什么?”
沈沛和陶沾对看一眼,摇了摇头。
“等着后悔吧。”韩西堂没再客气,又看向史木楠,“那你给我来三份。”
“不要脸。”史木楠嫌弃地看了一眼对面这个发小儿,还是认命地走了。
韩西堂轻车熟路地在靠墙一排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翻着什么,眼见他把一摞盘子挪出来,又使劲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魔方后,又乖乖把那摞盘子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
他鼓捣了两下,魔方便像盒子一样弹开盖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个银色的纽扣一样的东西。
韩西堂在那上面有节奏地点了几下,纽扣开始微微闪动细细的红光。
“现在我们说话暂时不会被监听了。”他说,“不过得快点,屏蔽太长时间,总部会起疑的。”?“不要给我惹事。”史木楠端着三块草莓慕斯回来,看到这情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现在这里主要是我负责,我可不想掺和你们这些事情。”
他把盘子塞给韩西堂,扭头便离开了。
沈沛和陶沾对视一眼,陶沾便没再浪费时间:“我虽然不太清楚内务部针对井妃的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据我的推测,她大概是表达了一些对出动特级机甲镇压平民暴动的不满。”
“仅仅只是不满?”韩西堂用吊在胸前的左手端着盘子,右手拿着小叉子一口一口吃着粉色的蛋糕。
陶沾顿了一下:“当然不是……我们那边现在对于这件事的抵触情绪本就很大,井妃作为王牌驾驶员,是最直接参与这种事件的,因此也听到了不少来自反抗组织那边的消息。”
“这种镇压行为,会出动王牌驾驶员?”沈沛皱眉。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陶沾说,“最开始出动的驾驶员,后来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排斥反应,有的直接上不了机甲,有的精神压力过大在实战中出现意外阵亡,还有更严重的,任务回来便自杀。”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呼了一口气,又说道:“特级驾驶员频繁更替,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级药剂师的频繁变动,这严重影响了南区整体的机动性。而井妃之所以是王牌……正是因为她不管面对什么情况,情绪波动都会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正因如此,即使在出了平民镇压的任务之后依然能够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地回来,也被人称作没有感情的怪物。但我知道,她只是控制情绪的能力过人罢了,并不意味着她比别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更高。”?“正因为她的这种特质,为了维持基地的稳定,类似这样的任务便多由她负责。直到有一次,她和我说,偶然听到反抗组织的首领审讯的片段,文木兮似乎在南区布了很大的局。”
“现在海伯市的市长和副领事都是他的人,他是想全盘接管海伯市?”沈沛看了一眼韩西堂,后者依然吃着粉色的草莓蛋糕,已经是第二块,看到他看过来,便耸了耸肩。
“不止如此。”陶沾说,“他还要……”
“蛋糕真好吃啊!”韩西堂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陶沾的话后,他低声紧促地说道,“时间马上就到,不要再说了。井妃的特殊我们已经了解了,给我们半天考虑的时间。”
随着他最后的话音,银色纽扣的红光熄灭了。
韩西堂把屏蔽器重新放在魔方里,又把魔方重新放回到柜子的深处。三下五除二地吃掉了第三块蛋糕,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
“没骗你们吧?”他有些得意地说,“这里才是整个联盟总部做饭最好吃的地方。”
史木楠见他们聊完,便走过来带他们朝门口走。告别前,他收齐了三个人的帽子,冷着脸看着韩西堂:“劝你不要作死。”
“你在说什么啊,我可听不懂。”韩西堂装傻。
史木楠不吃这套,冷笑一声:“提前和你讲好,我不负责替你收尸。”?“我现在人事档案在北区,这种事当然是他们那边负责啦。”韩西堂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的葬礼会邀请你来的。”
“我才不去。”史木楠挥开了那只乱拍的手,“你还是活久点,祸害活万年,我看你轻易死不了。”
韩西堂带路重新穿过复杂的走廊和偏厅,重新回到大堂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
“白白,沈沛的学弟。”韩西堂朝陶沾挥手,“明天见——如果还能见到你的话。”
距离隔离审讯还有一段时间。联盟的审讯时间不定,方式也不固定。每个人都在等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到底会以什么方式落下来,自己会不会成为侥幸逃脱的幸运儿。不管他们藏在那里,总逃不出这黑色巨兽的身体。
目送陶沾离开,韩西堂和沈沛在大楼前面的草坪里散着步。两个人都思索着陶沾刚刚说的话,很久的沉默。
“要来吗?”韩西堂突然问。“基地的那只流浪猫,我们要收养吗?”
沈沛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淡淡把话接下去:“不是你说随便收养那种东西会破坏队规吗?”
“这种献爱心的事情,偶尔破坏一次也无所谓吧。”韩西堂耸耸肩,“再说我看队长也挺喜欢猫的。”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我不小心看了他的电脑桌面,是一窝小猫崽子的照片。”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沈沛抬头,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光。要帮陶沾吗?就算救了井妃出来,可能他们再也不能回到基地了,甚至再也不能出现在联盟。井妃到底听到了什么样的秘密,让她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一切可能只有听她本人讲出来才有几分可信。
自己为什么要走出这一步呢?仅仅因为陶沾和自己相熟吗?仅仅因为,自己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吗?
一旦做下这个决定,便不只是他一个人牵连其中了。韩西堂也会涉险,而他们才刚刚熟络了不久的一段时间。
“我不太喜欢猫。”最终,他这样说道,“我大概是猫毛过敏。”
“是吗?我还蛮喜欢的。”韩西堂说,“不过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狗。”
“考虑一下再说吧。”沈沛看着不远处朝自己走过来的礼仪官。那身穿黑色制服的联盟官员如同隐藏了镰刀的死神。他知道,又一轮的审讯即将开始了。
“请跟我来。”礼仪官站在两人面前,朝沈沛彬彬有礼地笑着。
沈沛朝韩西堂挥了挥手:“晚上不用等我,你先睡吧。”?“那不行。”韩西堂虽然回着沈沛,眼睛却是看着礼仪官,“我得等你帮我洗澡啊,我胳膊坏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