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没有光的世界,一片虚无,甚至没有时间。
沈沛坐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四周是森冷的高墙。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经历过了。别人眼中理应生活在第二区的纨绔子弟,其实正是在如今这样狭小冰冷的子宫中长大的。
和小时候的记忆一模一样。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冷,一样的空无一物。
只是身边没有了死去男孩的尸体,没有了当做食物的灰尘。沈沛不再感到饥饿了,事实上,他很少再感觉到任何东西。
下一次的审讯遥遥无期。他回头去看自己二十六年来的人生,穆槿是第一个知道他全部秘密的人,也正因如此,才过早地结束了生命。
为什么要和盘托出呢,为什么要扯上原本不相干的人,亲手葬送掉他们的性命呢。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一股力量一定要诬陷自己,也不知道这诬陷自己的人和当初策划暗杀自己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联系。他只知道,曾经穆槿为他挡下了一枪,而现在,他为他送出生命。
他还很年轻,还有妻子孩子。穆海依刚满三岁,一切都才刚刚只是很好的开始。
是沈沛终止了这一切,是他沈沛亲手埋葬了这一切。
沈沛想,这确实都是我的错。
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也不知道穆槿的葬礼是什么样子。他很想亲自站在他身边,但又不知道如果自己没有被带到联盟总部,是否真的有勇气再次面对朱颜和穆海依的眼神。
本不该这样的。本不该这样的。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从自己遭遇暗杀开始,整个事件就滑向自己无法掌控的深渊,直到现在,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第一个结局。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证据确凿,无可分辨,就算自己撑到最后依然不认罪,也多得是方法伪造他的认罪书。究竟是谁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一片黑暗中,捅过来的匕首并不见来处。
他曾离那十年来一直追问的真相如此之近,近到触手可及,近到自己主动放弃了窥探的权力。为了这一天,他走了太久,也丢了太多。
然而联盟总部并不是曾经的孤儿院。在这里,沈沛不用饿肚子,在偶尔的情况下,也能允许被打开房间顶部的小灯,享受一阵子短暂的光明。
但他吃得很少,光明也毫无意义。
在军校的生活已经在他体内刻入了精准严格的时间体系。即使没有光亮也没有手表,他依然可以根据标准作息推断出大致的时间。从他被捕直到现在,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七天。在这七天里,如果北区仍像之前一样,那么郑白衣至少已经出过一次任务,王一一和王牙牙也随时待命。
不知道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下一次的审讯迟迟没有到来。第十一天时,牢房的门终于再一次被打开。
刺目的光线涌进来时,沈沛的眼睛因无法适应而出现了短暂的失明。目之所及是一片白光。从一片黑暗到一片惨白,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看不清前路的虚无。
直到他狠狠揉了揉眼睛皱紧眉头,才勉强辨认出站在惨白光晕中的那个人。
内务部部长,文木兮。
文木兮走进这件狭小的牢房,示意守卫把门从外面关上。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沈沛,因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两颊也凹陷了进去,青色的胡茬从下巴上冒了出来,整个人全然不似在新年舞会时见到的那副精英样子了。
然而背脊还是笔直的,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垮的样子,文木兮赞赏地微微点了下头。
他走到那张只有木板打成的勉强可以称作“床”的东西旁边坐了下来,抬头扫了一眼这逼仄的空间,招手示意沈沛也坐过来。
沈沛走了过去,站在他对面,保持着立正的姿态,并没有坐下。
文木兮叹了口气。他摘掉那副金丝框的眼镜,从制服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块绣着精美纹饰的眼镜布慢慢擦拭起镜片来。
“要知道我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你捞出来。”
他擦好镜片,仔仔细细把眼镜布叠好装起来,又重新戴上眼镜之后,方才说道。
沈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去内务部,在我手下效命,你能得到的东西远比现在更多。或者回到北区分部,接受那里的审判。”
文木兮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沈沛的回答。而沈沛只是站着,不发一言。
“我撤销了军事法庭对你的审判。”文木兮说,“那种伪造的证据,根本不值一提。”
“是谁对我做的这些?”沈沛问。
“你没必要知道。”
“我的朋友因为我的缘故而死去了,我有权力知道。”沈沛坚持,“包括之前暗杀我的人,我也有权知道真相。”
文木兮双手撑着床板,以一个放松的姿势向后微微仰着身子,仿佛沈沛的坚持追问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觉得自己是英雄,对吗?”他笑着说,“联盟最顶级的药剂师,同时负责三个主要驾驶员的天才,任谁处在这样的位置上,都会想要做一些改变世界的事,对吧?”
“我没想过要改变世界。”
“可是有人是这么认为的。”文木兮打断他,“大道理我不讲,如今整个联盟的情势你多少有所了解。和刘部交好,自然会有与刘部敌对的势力将你视作威胁。我只问你,从你被关押到现在,你所依仗的刘美人,有过问过一次吗?”
沈沛死死地盯着文木兮的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在邀请你,沈沛。”文木兮说,“你不必问我看重了你身上哪方面的才能。你已经去过南区,那边的情景,想必你也已经亲眼目睹了吧。”
“已经是内务部控制范围内的地区了,你想说的是这个?”
文木兮笑了一下:“和内务部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愿罢了。”
他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姿势看着沈沛:“要加入我们吗?”
沈沛终于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因长期处于黑暗之中猛然受到强光冲击本就十分不适,如今这样的不适越来越明显。
生理性的泪水也流不出来了。整个眼睛都很干涩,像是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我想回到北区。”他说着,声音平静坚定,“我想要回去。”
“看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文木兮叹了口气,“我可以撤销联盟军事法庭对你的审判,但是整个北区人对你的审判——道德层面也好,情感层面也好,这也许是比法庭审判更为严苛残酷的事,而这样的事,我无法阻止。”
这些沈沛当然想过。对于北区而言,自己只是一个从总部派任过来的空降药剂师。队长郑白衣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自己,基地的其他人和自己也并未有过太多的交集。而穆槿身为那里的王牌,与他们共同经历过许多事,他如此温暖,像春日阳光一样的人,和沈沛自己是不一样的。
“即便如此,”他说,“我也会选择回去。抱歉。”
文木兮挑了下眉,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我的邀请随时有效。”他垂目看着沈沛,慢慢地说,“你可以随时找我。”
“谢谢。”
文木兮离开时,沈沛看着他的背影,这样说道。
三天之后,对沈沛的审判在联盟总部的军事法庭公布。因证据不足,撤销对沈沛蓄意谋杀北区分部三号驾驶员的指控,无罪释放。
沈沛是在当天夜里被送回到北区分部的。回去之前,他换上了干净的制服,洗了澡刮了胡子,尽量不被人看出之前那副样子。
回到北区分部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半个月前,他和穆槿也是在这个时候从联盟总部回到了基地中。
那时整个基地都已入睡,直到警报响起惊扰了安宁。而这一次,电梯门开后,沈沛抬头看去,几乎整个基地的人都围在中央大厅,以及后面的长长走廊上。
上一次被这么多人迎接还是在南区的时候,那里的人们拉着横幅拿着鲜花,到处是激动的尖叫。
沈沛还在电话里和陆南抱怨,自己从未在北区享受过这样的礼遇。
而现在,在深夜十一点的北区分部,在本应所有人都已入睡的时刻,几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里,这样多的人,不发一言。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沛,目光中有无声的质疑,询问,愤怒,悲痛和不解。他们心照不宣地穿着黑色的制服,和参加葬礼时一模一样。
他们在为沈沛举行葬礼,在这样的时刻,在沈沛无罪释放归来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无声的谴责,宣泄自己的愤怒。
毕竟证据确凿,沈沛确实登上了穆槿的驾驶舱,而致命的连接处也确实发现了沈沛的指纹。就算动机不得而知,但毕竟证据确凿,如今这杀死他们同僚的犯人就这样平安归来,不伤毫发。
不明真相的人无法原谅,知道真相的人却无处言说。
沈沛承受着整个北区无声的责难走出电梯,每一步落在地面上时都能听到回响。在这样死一般寂静的拥挤的空间中,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只能听到呼吸声。
那片呼吸声不再是温柔的流云,而是黑色的海浪。
沈沛穿过宽阔的中央大厅,走向漫长的走廊。那里依然站着黑色的人群。每一个人都沉默,每一个人都愤怒,那些无所谓的人,那些真正相信沈沛无辜的人,那些置身事外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事实上,这样反而能令沈沛更好受些。他本应一人承受这些,他可以不被压垮地走下去。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哪怕有一个站在他这边的声音出现,可能都会彻底摧毁掉他的神经。
在单纯的苦难中踽踽前行并非难事,难的是无边苦难中的一点点甜。
郑白衣没有出现在这里。而按照规定,沈沛理应先去队长办公室报道。
通向郑白衣办公室的长廊上已经没有了黑色的人群。然而沈沛的心情也并未变得更轻松。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罕见地有些紧张地调整了一下领带和上衣的下摆,方才敲门走进去。
郑白衣果然在里面,依然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制服。这身制服仿佛长在他身上的皮肤,从未变过。
见沈沛进来,他并未说话,甚至坐在桌前看报告的姿势也没有变过。而沈沛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两人的时空仿佛不曾重叠。
终于,郑白衣合上了报告,抬起头。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沈沛的档案。上一次他看这份档案,是沈沛刚从北美回来,调任到这里的当天。那上面的证件照是一副标准精英的样子,无懈可击,完美得像是一个人类的范本。
此时此刻,沈沛再一次站在他面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克制住了自己挥拳揍上去的冲动。
“有什么想说的?”他把档案随手扔在桌上,发出挺大的声响,这才看向沈沛。
沈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没有要说的是吧?好。”郑白衣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么就安静听我说。穆槿的葬礼结束之后,北区分部接到联盟通知,取消穆槿北区分部驾驶员的身份资格,取消一切牺牲战士待遇,剥夺家属所有抚恤资助。朱颜和穆海依被24小时严密监控起来,行动严重受限。而这一切,是因为在联盟总部档案室的一份绝密档案上,发现了穆槿的指纹。”
沈沛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郑白衣没有理他,继续说道:“因此,穆槿被指控涉嫌盗取联盟绝密信息,以背叛联盟的罪名定罪,他的死也便不再继续追究。”
“而你就在这时,被无罪释放了。”郑白衣一字一顿地说道。
沈沛这才知道,之前那半个月来自己承受的一切,远远不是全部。
他很确定穆槿没有在档案室的资料上留下指纹。自己当时明确地阻止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留下指纹。而事实上,既然指控自己的证据可以作假,那么穆槿便也逃不掉这样的陷阱。
自己被指控蓄意谋杀穆槿并不是要杀死自己这个人的全部,将穆槿拉入深渊,顶替自己继续沦陷,才是真正杀死沈沛的第一步。
他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告诉郑白衣当天的真相吗?让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吗?穆槿已经死了,他最开始死在冰冷的海底,继而死在黑暗的阴谋中。
沈沛无话可说。
郑白衣死死地盯着他:“最开始,我当然不会蠢到相信穆槿的机甲是被你破坏的。可是穆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联盟总部的档案室,他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到那个地方。但是自从认识了你,他开始踏进某些禁区。”
“沈沛,是不是你带他牵涉进了这样的险境,又是不是你故意栽赃穆槿最后杀人灭口,这些我都不想理会了。”他挥了挥手,扭过头去不再看向沈沛。“但是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你做的事情伤害到了其他人,那么我便不再认为你是我的战友。”
沈沛依然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行动,不仅导致了穆槿的死亡,甚至危及朱颜和穆海依,这是已经发生的,眼见为实的结果。他无话可说。
沉默良久,沈沛慢慢说道:“如果你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开除也好流放也好,秘密处决也好,我都接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听上去像是一截被风干的枯木。
“我并不会让你离开这里。”郑白衣重新转过身面对着他,嘴角甚至衍生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我要让你继续留在这里,既不把你开除,也不会放你去内务部。我要你每一天都在这里,承受这里所有人对你的审判。”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说:“并且,你依然要兼任三号驾驶员的药剂师。我要让你依然留在这个位置上,看着穆槿离开后这里的每一天。”
说完这些,郑白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我接受。”
沈沛依然立正站在那里,背脊笔直,语气平静。他的眼神直视前方的一团虚无的空气,没有丝毫波澜。
“穆槿很像年轻时的我。”过了一会儿,郑白衣又说。他的手依然捂着眼睛没有放下,“我本不想看他变成这样。”
捂着眼睛的那只手攥紧成拳,狠狠地砸在桌上。
“新来的三号驾驶员在穆槿葬礼的第二天便过来报道了。等下他会过来与你见面。”郑白衣平复了一下呼吸,恢复到惯常的神态。
片刻之后,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陌生的青年走了进来。
“这是新任命的三号驾驶员,韩西堂。”郑白衣说,“这是沈沛,你的药剂师。”
“我知道你。”比穆槿还要高的年轻驾驶员站在沈沛面前,低头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很有名啊你,亲手杀死自己负责的驾驶员的药剂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