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穆槿送沈沛回宿舍。站在门口,他说:“你不用紧张,也不用怕我。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沈沛犹豫了一下:“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这条走廊里没有投影?”
穆槿笑:“周不信说投影看着闹心,其他人也没所谓,就给撤了。”
“那为什么你们驾驶员那边也没有?”
“副队长说看着闹心,队长立刻就给撤了。”
“……哦。”
穆槿想说,你想问的问题,难道就是这个吗。他暗自叹气,只和沈沛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明天上午你和我适配,早点休息。”他说着,挥手离开。
穆槿的宿舍在休息区另一侧的走廊,隔壁是郑白衣的房间。虽然离开半个月,但每隔一天就会有人来打扫,也不会显得太过冷清。他的宿舍比沈沛的略大一些,也多了人情味。墙角的桌上放着相框和水杯,日记本和钢笔整整齐齐地收到一边。桌子旁有个小书架,差不多半人高,里面塞满种类繁杂的书,从鸟类图鉴到中世纪文学概念,从地上时代最后的金融帝国到地下文明的起源与发展,都是些沈沛不太会看的大部头。
他挥了下手,两面墙上的投影同时打开,放着从地上纪元保存下来的黑白电影,无声的画面和夸张的动作,隐藏式的音响里放着淡淡的浅歌。穆槿泡了咖啡,斜坐在床上看着沈沛的资料。一个学历完美,工作记录也挑无可挑的年轻人,刚刚度过他人生的小半时光,即将迎来事业的巅峰。照片里的沈沛穿着黑色制服,笑得礼貌克制,看不出任何私人情绪,就像每个人心中的优等生最应该有的样子。穆槿的目光停留在基本资料那一栏,上面写着,直系亲属:无。
一个在尚未记事的童年便失去双亲的孩子,在声名狼藉的孤儿院里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是如何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退下了所有童年时的影子,变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成年人?
下午在大厅里撞见的青年,带着迷茫的神色和矜持的骄傲,与自己说话的样子,比这资料上的精英生动得多。
穆槿想,也许真的是个戒心很重的年轻人,但仍不妨碍他有趣。
投影里正放着的黑白电影,穿着白色长裙的漂亮女人瘫坐在地上。她的爱人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带着他所有的秘密和她珍贵的爱,永远地离开了她的生活。她死死地瞪着眼睛,也许是一双海一样蓝的眼睛,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爵士乐若即若离的响着,声音轻到仿佛随时能断掉。穆槿喝完了咖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很累了,他需要短暂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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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穆槿比沈沛更早到适配室。等在那里的还有陆南。刚打过招呼后,郑白衣也到了。穆槿显得有些惊讶:“你来干什么?”
“我得来看看你啊,合不合适,能不能成功什么的。”郑白衣的表情很认真,“知道为什么一直给你配不到专属药剂师吗?没人能承受住你的精神攻击。沈沛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高精尖人才,我怕你把他的脑子也搞坏。”
“按照联盟标准,适配超过百分之三十有强烈排斥现象,理应立刻中止实验。”穆槿说。
“都按照要求这样来,根本没有人可以分担你的精神压力,我会损失一个很优秀的驾驶员。”郑白衣挑眉,“那些人权组织,当然是为了更好的愿景,希望人人生活在一个平等美满的世界中,最好不要有伤亡,不要有牺牲。可是你我都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他耸了耸肩:“北区由我负责,如果需要有人做恶人,那我就来做这个恶人。”
“就你?长得就是一张容易被欺负的脸,不要再说这些耍帅的话了。”陆南忍不住说。
被戳穿的郑白衣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还好沈沛来了,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他真的厉害,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穆槿当然明白。事实上,从沈沛来到北区分部的第一天,郑白衣就已经把他的资料同步传给尚在南区支援的自己。他了解沈沛的时间比沈沛了解自己更长。他看着推门进来的年轻药剂师,对于一个军人来讲有些纤细的身量,不到一米八的身高,却显得坚定有力。这种内在的力量来源于军校生活潜移默化的锻炼和影响,也源于一些只属于沈沛的不为人知的坚持。
他穿着白大褂,和其他任何一个药剂师一样,没有丝毫特别之处。沈沛看着已经到齐的人,连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坐上了适配台。
“开始吧。”他看了看穆槿又看了看陆南和郑白衣,“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呢。”
穆槿想,你想问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适配开始,穆槿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动量,只能任由它们通过导管与精密的仪器全部流向沈沛的大脑。他不知道沈沛此时此刻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只能通过眼睛的余光瞥见他的表情。
坐在适配台上的沈沛平静得像无风无浪的海面,没有丝毫痛苦挣扎的表情,就像他只是坐在那里,等着什么永远不会来到的人,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地,带着司空见惯的麻木空白。
只有显示器上跳动的数值,显示出的冰冷的体征数据,让旁观者略微能够窥见沈沛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压力之下带来的无法得见的伤口。
穆槿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机甲进行同调时的情景。那种大脑被带着电流的机器撕裂,重组,再次撕裂和重组后的冲击。达到人机适配率百分之八十九的极限数值,这背后是精神网多少次的锤炼,伴随着比旁人更大的威压,此时一股脑地流向沈沛,这个他们才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而对方正沉默地承受着这些。
之前没有人能够和穆槿达到百分之六十的适配度。多数停留在三十以下,只能作为医疗组的常规替补。他们为穆槿分担少到几乎不被计量的压力,以人数努力弥补的差距,渐渐地已经被穆槿习惯自己承担。这种出于责任感的承担更大限度地刺激了他精神网的密度,因此也便更难与其他药剂师进行适配,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恶性循环。
显示器上的最新数据,沈沛与他的适配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五。
已经是绝无仅有的高了。这次的用时比之前双胞胎加起来还足足长上一倍。沈沛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咬紧了牙。他在想什么?穆槿无从得知。沈沛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拒绝和别人谈论太多关于自己的事,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感受到了。
郑白衣是真的担心,他问沈沛:“你能行吗?不行就说出来,我们立刻叫停。”
沈沛什么都没说。他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已经到了五十七。
然后便卡在了那里,足足一分钟的时间,那个数字没有再变过。
穆槿读到过一些研究论文,有些实验表明,某些药剂师在特定情况下,能够从驾驶员的精神威压中瞥见一些更为感性的细节,有可能是某些碎片化的记忆,有可能是一些潜意识的状态,有可能是某些隐藏起来的情绪,诸如此类。
他不知道沈沛是否读到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东西。那个长久停留在显示屏上的数字显然已经足够引起整个医疗组的担心。郑白衣无法为了穆槿一个人放弃掉一个已经与两个驾驶员适配成功的药剂师。他再次问:“你还能坚持吗?如果不能,你摇摇头。”
“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没力气摇头。”陆南提醒。
“那你眨眨眼也行。”郑白衣担忧地观察着沈沛的表情,“你放心,失败了也没事,我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沈沛没有摇头也没有眨眼。他就像是睁着眼睛的沉睡的人,又像思维早已游荡去了另外一个空间。
十五秒后,数值重新开始跳动。百分之五十八,五十九。
百分之六十。
率先欢呼的是沈沛的助理小孟,被陆南瞪了一眼便赶紧捂住了嘴。郑白衣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说叫停,却被沈沛一把抓住手腕。
沈沛的手本来一直搭在扶手上,自然地舒展着,此刻用力抓住郑白衣的手腕。他的手心很暖,带着一层薄汗,稳得如同一块岩石。
他从嘴角挤出两个字:“继续。”
眼神也不再是蒙着一层薄雾一样的分辨不清了。此时的沈沛坚定得正像是一个军人本就有的样子,毫不犹豫,不容反驳和质疑地,带着科研员对未知的尽头强硬的探索。
郑白衣看着陆南,后者朝操控员摇摇头。沈沛松开手,重新放回到扶手上。陆南死死地盯着显示屏上的密集数据,而郑白衣则站在沈沛身边,陪着他。
整个适配室里安静得仿佛死亡之地,每个人的呼吸都很轻,就像稍一用力就会破坏掉这微妙的平衡。没人做多余的动作,没人做多余的窥探。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显示着两个人体征数据的屏幕上,生怕出现一丁点无法挽回的错误。
数值还在长着。自从越过那长久的停顿后,就以一种相对稳定的速度上升着。突破百分之七十时,郑白衣扭过头去看沈沛的表情。沈沛依然没有说话,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沉默地忍耐着。
数值到达百分之七十五时,他举手示意,适配停止。
照旧是没让其他人帮忙,自己轻车熟路地拔着管子。郑白衣拍了一下他的头:“逞强?”
“不是逞强。”沈沛说,“穆槿的人机适配率太高,我这边不高一点,我怕进入实战以后会有不稳定的因素出现。”
“干嘛一早不说?”
“我以为你们都能懂我的用心良苦啊,果然不能吗?唉水平啊。”
那边的穆槿也已经走下适配台。他站在沈沛面前,长久地打量着他的脸。沈沛的睫毛很长,鼻梁稍微有一点歪,是断了之后重新长好的痕迹。穆槿知道,这将是他的药剂师。
“被我的帅气迷住了吗?”沈沛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揉了揉鼻子。
“是被你的实力吓到说不出话。”穆槿笑。
那边郑白衣和陆南商量完,走过来和沈沛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穆槿,以后他的日常训练和实战都你盯。双胞胎我再找其他的药剂师适配。”
沈沛站直上半身:“为什么?双胞胎我负责得挺好,穆槿我也成功了,我负责三个人没问题。”
“对你的压力太大了。”
“我不觉得大,我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不要逞强!”郑白衣大声说。
“我不是逞强!”沈沛也大声说,“是真的可以!”
适配室里又重新陷入一片安静到诡异的氛围。郑白衣虽然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老实人样子,但在战场上也是个杀伐决断从不留情的狠角色,不然也轮不到他来当整个北区的负责人。大家平时开开玩笑都没什么顾忌,但队长到底是队长,连周不信都要给面子的人,很少会被人当着这么多人顶撞。
况且沈沛不仅是个新人,还是个身份复杂的从总部派下来的新人。这几年各个分部和总部的关系不说剑拔弩张,但总归也算紧张,这种环境下两个身份的人互相嚷嚷,搞得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南咳了一声。身为医疗组的组长,他觉得有责任在自己的地盘上缓和一下气氛:“乡里乡亲的,这是干嘛。”
小孟忍不住先笑了一声,剩下几个胆子大的也笑了几声。
郑白衣盯着沈沛:“你能保证,你可以负责三个人的训练和实战,并且不出纰漏吗?”
不出纰漏是不可能的,对于沈沛这种已经习惯了缜密思考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但是他说:“我可以,我保证。”
郑白衣笑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其实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药剂师,就怕你觉得压力太大撂挑子不干了呢。”
穆槿一把按住了沈沛想要挥舞到空中的爪子,朝郑白衣瞪了一眼:“你能正经点吗?”
“我很正经啊,这叫懂得权谋之计。”
“你就是故意欺负人。”
“随你怎么说吧。”郑白衣笑眯眯地往外走,“说好了啊,不许反悔!”
陆南把刚刚汇总的数据一把塞进沈沛怀里,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和郑白衣一样的精光:“沈沛啊,你整理一下,下午出个报告给我看,别忘了还有双胞胎的训练,说好了啊!”
沈沛目光凶狠地盯着两人消失在门口,又四下打量了一周。多数人承受不住他怨恨的目光,找机会溜了。留下助手小孟一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害怕又尴尬。
穆槿再一次站出来解了围。他冲小孟使了眼色,聪明的孩子赶紧撤了。他又看着沈沛:“后悔了?”
“没有。”沈沛恶狠狠地,“我有病,行了吧?”
“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些,你知道的。”穆槿说,“我的训练可以自己来,结束后我可以把数据整理好了再发给你。双胞胎的数据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整理。我虽然不是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员,但多少可以帮你一些。”
他扯着沈沛的胳膊往外走:“来,和我一块儿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