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区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过后。登上通向中央大厅的电梯后,穆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礼服外套,咳了一声。
“你不要发出这种声音,搞得我好像非礼了你一样。”沈沛冷漠。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跳女步确实有点别扭哈。”
“你曾经有过跳男步的机会,是你自己放弃了。”
“这不是给你这个落难小王子面子吗。”穆槿嘿嘿笑了一下:“说起来,也该告诉我了吧。”
“什么?”
“之前那份档案上的名字。”穆槿说着,和沈沛一起盯着变化的楼层数字,“当时你的反应可是有点大。”
沈沛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之前没告诉过你的一部分,说起来有点复杂。”
“反正回去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这么说了吧。”
沈沛没有说话。曾经向穆槿的和盘托出,也只是说了以自己的十五岁为节点,在梁辰死后发生的种种。要怎么和他去说梁辰这个人呢?这是他最初的生命之光,是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原动力,是从未向别人提起过的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电梯到达中央大厅,开门之前,张了张嘴,终于决定说些什么时,话头却被乍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整个已经陷入沉睡的北区分部像是被尖刺刺醒的巨人,大家都聆听着这来自外界的死亡之音。
三号门遇袭。穆槿和沈沛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朝备战广场跑去。
郑白衣已经等在监控台前了,他一身黑色制服穿得整整齐齐,似乎从来就没有松懈过一次。看沈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淡淡地点点头:“还好赶得上。没出什么意外?”
沈沛一边摇头一边喘着粗气。郑白衣又问:“穆槿呢?”
“去,去换作战服了。”沈沛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外面,“马上就好。”
片刻之后,已经换好黑色作战服的穆槿跑来报道。被发现的是五级入侵种,数量为二。对于穆槿这样的王牌驾驶员来说,只能算得上是一次常规任务。
听完郑白衣简短的指令,穆槿点了点头,朝备战广场跑去。沈沛犹豫一下,跟着跑了出去。
“干嘛去?”郑白衣在身后问。
沈沛脚下没停:“我送穆槿过去,有话和他说。”
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穆槿,两个人并排跑着。穆槿垂眼看了一下喘得跟狗似的精英药剂师:“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好歹也是军校毕业,体能这么差?”
“我,我最近都没锻炼。”沈沛说,“我,我有话,有话和你说。”
“你还是别说了。”穆槿于心不忍,“或者跟我进驾驶舱,站稳了再说。”
这是沈沛正式成为一个药剂师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站在升降台上进入到机甲驾驶舱。这是一条他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荣耀之路,是他和梁辰最重要的约定——成为驾驶员,看到更远的世界。
现在想想,当初那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又为何会在自己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里,特意与自己立下这个约定呢?
这是沈沛从未好好思索过的一种可能性,直到今天,在联盟总部最机密的大楼里,发现了梁辰生父的资料。
他应该把这一切告诉穆槿,正如他之前一样选择把过往和盘托出。他们曾经共同目睹了很多个秘密,穆槿已经变成了他亲密的同谋。
看着越来越近的驾驶舱,一身黑色作战服的穆槿站在他身边,沈沛转身正面对他,微微抬起头:“我之前有事瞒你。”
“嗯?”
“还有好多事,我都还没有告诉你,我……”
“哈!我就知道!”
升降台停稳后,穆槿先一步轻快地跳进驾驶舱,双手伸出食指指着沈沛:“早就知道你有事瞒我!”
沈沛冷漠:“能不要像个二傻子一样吗。”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穆槿伸过来的那只手,跨前一步,进入到属于穆槿的机甲夸父号的驾驶舱里。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舱体冷峻简洁,是只属于穆槿一个人的战场。穆槿一边检查装备一边继续问:“所以,是打算要告诉我了吗?”
沈沛点点头:“打算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你。”
“太好了。”穆槿说,“你上一秒告诉我,我下一秒就找队长打小报告。”
停了一秒之后,郑白衣的声音在驾驶舱中响起,语气有些无奈:“你们知道现在说的话我都是能听到的对吧。”
沈沛和穆槿齐齐看向摄像头。监控台前的大屏幕上同时显示出两个人的脸。
“队长居然偷听墙角。”
“真是的,一点当队长的样子都没有。”
郑白衣脸色不好地扭头看着操机员:“切断切断,谁稀罕听他们说些什么。”
沈沛转过身看向穆槿:“那我先下去了,是很复杂的事,还是等你回来再讲。”
他拍了拍穆槿的肩膀,却被穆槿张开双臂勾进怀里。
“都是朋友啦就不要这么客气了。”穆槿大力拍着沈沛的后背,拍得他差点咳出来。“不过你能这么讲,我很开心。”
郑白衣也不知道两个人在驾驶舱里到底说了什么话。从他这边看来,一身黑色作战服的穆槿开开心心地拥抱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的沈沛,那画面显得有些好笑。
片刻之后,沈沛看穆槿登上驾驶位,又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开了驾驶舱。夸父号的防护罩缓缓降下,人机连接已完成,穆槿已经做好准备出战。
等沈沛回到监控台,检查了一遍穆槿的数据,才说道:“同调维持在八十二不要动,可以出战。”
“收到。”
这是穆槿和沈沛联手后的又一次任务,与之前的很多次都一样。
*
“你们的关系好像更好了。”
夸父号已经站在了门外,郑白衣站在沈沛身边,淡淡说道。
“总归是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沈沛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况且,还吃过朱颜做的饭。”
郑白衣似乎很认可朱颜的样子,听到沈沛提到她的名字时,他充满赞赏意味地轻轻点头:“那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女性,非常了不起。”
“是啊。”
两头五级入侵种从相反的方向同时攻击过来,穆槿轻轻晃动身形,在脉冲炮击碎其中一只头部的下一个瞬间,又挥舞光刀刺穿了另一只怪兽的左肩。
“监测到另一头五级攻过来了,五点方向,十秒。”沈沛迅速说着,而郑白衣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
曾经已经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一场战斗,如今这番情景不过是见怪不怪的又一天。
穆槿斩下了第二头入侵种的头颅,第三只从背后限制住他的行动,一同跌倒在这冰冷深寂的海底。
监控台里突然想起刺耳的警报,屏幕上穆槿人机同调率的数值俨然已经超过八十八,直逼八十九。沈沛一把夺过对讲:“控制住!不要飚这么高,到底是什么情况!”
——而事实上,什么情况也没有。被五级入侵种从背后限制住动作,对于穆槿来说,只是常规战斗中的常规情况罢了。就连郑白衣也皱起眉头,和沈沛一起盯着这诡异的数据。
“他不应该这么高的。”郑白衣喃喃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能听到我说话吗,穆槿!”沈沛提高音量,“听到就回复我!”?片刻之后,穆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干扰,令整个句子变得支离破碎。
在无数的碎片中,勉强能够辨认出些许音节:“……松落……人机……故障……我……脱离……无法控制……”
巨大的冲击波下,入侵种的攻击似乎破坏了图像传输器,监控台的整个屏幕陷入黑暗,只能听到穆槿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地传来:“……不能……动……”
下一秒,声音传送也被切断,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队长!立刻派出救援!”?闯进来的人是邵辞。本应在备战广场待命的实验组成员破门而入,脸上全是冷汗:“穆槿的机甲出现严重故障,现在他的大脑可能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
漆黑的画面,漆黑的寂静。沈沛徒劳地看着显示屏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数据,垂在身侧的手上紧紧握着对讲。
王一一的鲲号再次出战。事实上,五级入侵种并不是什么难以击毙的目标。鲲号的脉冲炮击中怪兽头部后,确认再无攻击目标,便拖着穆槿的夸父号向白色管风琴的腔体内走去。
“没有发现夸父号机体外侧有明显损伤。”王一一的声音回响在监控台中,音频平稳正常。“不过,穆槿似乎已经陷入昏迷。”
备战广场的另一边,沈沛已经带着医疗组的成员待命。夸父号被拖回,驾驶舱的防护罩被缓缓升起的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穆槿的驾驶位彻底脱离连接被狠狠甩了出去,掉落的金属装置砸在他的后颈,脑后的连接器被撕扯成长长的碎片。
甚至没有办法把他从中分离出来。邵辞带着整个实验组把整个驾驶位切割出来,再把因剧烈冲击缠绕在穆槿身上的线路扯开,将整个人尽量稳妥地抬到急救床上时,穆槿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检查不到了。
“把周不信叫过来,快点!”沈沛怒吼着,跟着医护人员推着急救床朝最近的手术室跑去。
“周不信已经在手术室待命了,同调台也已经运过去了。”陆南气喘吁吁地跟着跑,看沈沛动作迅速地一边跑着一边脱掉了昂贵的礼服外套随手扔在路边。
重伤昏迷的穆槿被运到手术台的同时,沈沛也已经换好衣服坐在同调台上。人机同调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巨大威压如由滚烫演讲组成的海啸般涌进大脑,他皱眉承受着这一切,眼睛依然盯着连接在穆槿身上的监视器。
“保命要紧。”他不忘叮嘱着周不信,“我这边平稳下来以后帮你一起手术。”
“明白。”
周不信只是简短地应着,手下却很麻利地开始工作了起来。穆槿身上的外伤虽然很严重,但最严重的还是砸在后颈处和脑后的伤口。
“需要开颅。”他向沈沛迅速汇报,“保大脑还是保人。”
这是身为像他们这样的一级药剂师总有一天要面对的需要抉择的问题。保大脑,继续同调直到数值稳定,即使驾驶员有生命危险,只要大脑数据稳定,日后还可以作为极其珍贵的有效数据进行研究。保人,作为眼下这种情况,便是立刻停止同调开始开颅手术,保住性命再说,大脑可能会出现的损伤,只期在日后可以慢慢恢复。
沈沛一把扯掉所有的连接管道,从同调台上跳了下来:“保人,我和你一起手术。”
“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得到沈沛明确的回复之后,周不信手下没停便立刻开始准备起来,“刚刚的同调给你的影响应该很大吧。”
沈沛没有说话。早就换好手术服的他,只站在原地缓了两三秒的时间,便跨前一步,站在周不信的身边。
*
匆忙之中,沈沛的余光扫过墙上的表盘,正好是零点。这是仲夏的又一天。
郑白衣的声音通过墙上的对讲回响在手术室里,沈沛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手术上,甚至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后来还是周不信替他汇报了穆槿的情况。不仅仅是颅外伤这么简单,人机同调率被强制飙升至超过百分之九十对大脑造成的损伤已经严重不可逆,穆槿脊椎高位损伤即使成功救活,也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情况很糟糕。”周不信这样说道。
对讲那边沉默了许久,久到周不信以为郑白衣已经走了时,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以救活吗?”
周不信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并没有冷血到愿意把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说出口。
沈沛仍然没有放弃,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器进行微操。郑白衣又重新问了一句:“可以救活吗?”
“闭嘴。”沈沛毫不客气地终于开口回道,“老子现在很忙。”
郑白衣没有再说话。
手术进行到六个小时时,外面的穹顶已经亮起天光。沈沛依然站在手术台前,身影如同一尊雕像般不可撼动,只有走进才能发现,他的手上始终不听地在进行着精密的操作。
周不信始终陪在他身边辅助,然而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其实也只有很少的一些工作。
他也知道以沈沛的实力,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副手在旁边。但他明白,此时此刻,沈沛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以一己之力与死神对抗的人类医生,哪怕知道希望微茫,依然会选择奋力一搏。
这场安静的战役中,他需要一个战友。
临近中午时,沈沛已经连续做手术超过十个小时。在承受了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驾驶员的巨大精神威压后,没有片刻喘息地连续做了超过十个小时的手术,就连周不信也开始担心了起来。
从他喝退郑白衣到现在,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穆槿只是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仿佛陷入沉眠。
“我可以来接手,你去休息半个小时。”周不信说,“这样的手术我之前也做过不少,我有经验。”
沈沛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护士拿着手帕凑过去,他轻轻偏过头,再一次擦了擦早就打湿了手术帽的冷汗。
穆槿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沈沛知道,自己哪怕犹豫千万分之一秒,哪怕停下千万分之一秒,穆槿都会被死亡夺去性命。
他曾为自己讲过一个故事,那身后跟着一口棺材的小女孩。如今沈沛早就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在什么样的一种情况下讲起来的故事,但他却真真切切地记得穆槿当时的语调。
清澈的温柔的,明亮的带着金色的暖意的,如一片红叶落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河流,继续向远方流去。
带棺材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站在这个手术室中了吗?
沈沛手下很稳,内心却出离愤怒。死神曾经在他眼前夺去梁辰的性命,那时他只是一个苟活在孤儿院中的无力的少年,他救不下梁辰的性命,只能眼看他横尸眼前。
如今他已经有了精湛的技术,有了训练有素的同僚和助手,有了精密高端的仪器,有了可以从死神手中夺下挚友生命的一切砝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明亮的生命从自己手中被抢走。
“沈沛。”郑白衣的声音再次回响在手术室里,语气平直淡然,没有任何个人情绪。“有人想见你。”
“没空。”沈沛头也没抬,动作依然迅速平稳,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对讲那边停了一会儿,郑白衣又说:“是朱颜。”
拿着手术刀的手只凝滞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沈沛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让她讲。”
下一秒。朱颜的声音在手术室响起。她的声音并不大,冷静克制,带着微不可查的压抑的颤抖,在只有冰冷器械偶尔发出碰撞声的环境里显得刺耳。
“沈沛。”她说,“你……你不要有压力。”
“放心吧。”沈沛稍稍提高音量,确保自己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到对讲的另一边,“我会救活他的。”
长时间没有休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涩沙哑,并算不上是什么很有说服力的声音。对面没有再说话。直到沈沛以为郑白衣已经带人暂时离开,朱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克制。一向利索果断的女人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轻轻地问:“真的吗?”
像是在向虚无的神明祈求,明知那从未曾得见的天空永远无法回应,却依然努力生出一丝支撑信念的妄想。
悬吊者的神明不能抵挡入侵种的攻击,郑白衣还是要每一次都走向战场。
倒十字架不能带来护佑,如今穆槿躺在这里,呼吸轻浅到几乎就要消失。
明明从入学第一天起就被教导不要随意立下承诺,不要妄图以人力抗衡死神,不要给人虚伪无望的幻想——
汗水落进沈沛的眼睛里,随即被护士轻轻擦掉了。
“真的。”他说,“我不会让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