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土星上去!”
——这是小时候的陶夭最喜欢和郑白衣说的一句话。
那时他们刚上小学,每天早上都是郑白衣早早起床,吃好早点,下楼去等住在隔壁单元的陶夭一起上学。从小到大,两个人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学习好的陶夭坐在第一排,总喜欢上课聊天睡觉的郑白衣坐在最后一排。
有时候听课听烦了,郑白衣就单手撑头看看窗外的白色穹顶。那又有什么好看的,吸引不了他半分钟的注意,便扭回头去看前面陶夭的背影了。
那时陶夭留着很长的头发,梳成两个整整齐齐的小辫子。柔顺的黑发像两条小河一样蜿蜒在她背上,她喜欢穿颜色柔嫩的连衣裙,像闪光的河流流过嫩绿色的草丛。
郑白衣想,什么语文数学,什么外语地理的啊,都没有陶夭的小辫子好看。
在地下出生长大的孩子们,是没有天空和宇宙的概念的。全息投影做得再逼真,观感体验做得再全面,闻不到风的气息,感受不到阳光洒在身上,雪花落在脸颊上的温度,终年生活在这恒温的地下世界里的年青一代,是想象不出在地面上的生活的。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想象力。班级组织的一次出游,让陶夭和郑白衣在名存实亡的天文馆里看到了宇宙和群星。那高大的投影穹顶正如同他们每天看到的样子,而在那上面,陶夭第一次看到了土星。
巨大而沉默的身体,优雅静默的光环,在一片黑暗的幕布之下,从屏幕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徐徐展现出自己的姿态。如此庄严肃穆,漫天银辉瞬间推到身后,和背景融为一体。
那美丽的身姿映在陶夭的眼睛里,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不见天日的世界之外,真的有宇宙和群星的存在。
*
伏羲号静静地站在那里,高挑的黑色机体如同一道影子。他的面前是另一个完整世界般的窠臼,有高耸的山峦,那山峦便是黑色巨蛇的身体。
四神兽之一的玄蛇,在他面前静静沉睡着。
这是郑白衣需要守护的门。一号门的背后,沉睡着随着时间源头诞生的神明。
这是每一次守护一号门的队长在出战前,都需要请神父进行仪式的原因。
——大地之神,歌颂圣主,载满天空之色,传递吾之祈愿。
在郑白衣的心中,天空如面前这黑色的山峦一样,也是黑色。
第一次见到这景色,是他刚刚成为北区分部的王牌时,那时他刚从军校毕业不久,实战成绩突破了建校以来的历史新高。当时的队长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站在监控台前,队长对他说,之后你要看到的,便是未来你要背负的。
当时他只是三号门的驾驶员,独自面对黑暗寂静的海底,头顶是黑暗的深水天空。他站在监控台,看队长登上黑色的战甲,走向那无比华丽恢弘的宝石之门。门开之后,是他第一次得见这黑色的神明。
如今他站在这里,站在他的队长曾站立过的,拼死守卫的地方。玄蛇还在沉睡,但他知道,它即将醒来。
一个人面对一座山时有多渺小,一只飞虫落在人的手心上时有多渺小,那么属于郑白衣的伏羲号,站在这玄蛇面前时,便是有那般的渺小。
“入侵种五级,距你东南方向还有十五秒的距离。”唐朔看着监控屏,朝对讲说着。
郑白衣并未回应。他想,算上这次,自己踏上这一号门之后的神明之地,已经有多少次了呢。
*
“我们到土星上去!”陶夭拉着郑白衣的胳膊,从走出天文馆后的一路上都在这样兴奋地重复说着,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郑白衣第无数次地耐心回应着,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
陶夭出生在条件优渥的家庭中,父母都是大学里的老师,于是从小理所当然地被娇生惯养着一路长大,从未得知人间疾苦为何物。郑白衣的父母是常年在第六区工作的工人,从小和街头的孩子们玩儿成一片,后来父亲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工厂给了不多的赔偿之后,便不了了之。
母亲几乎一夜白头,一人要做两人份的工作,回家的次数更少,笑容早已被无处言说的泪水冲刷得消失不见。郑白衣的成长也是在这一夜之间。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父亲的死,母亲的白发,和刚上小学的男孩永远地告别了童年,过早地被推向了一个冷漠残忍的成年世界。
他会站在板凳上够着炉台炒菜做饭,等到后半夜,直到母亲下班回来和她一起吃饭。他也会为了省电省钱,早早学会手洗大人的衣服。粗糙的工服上的拉链总会划破他的手,他慢慢习惯着这一切,直到手上长出茧子,再也不会流血。
这一切的苦,少年时期的郑白衣,从未向陶夭说过一个字。就像男孩一夜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陶夭在他的心中,就像流过青草从的小河,上面应该泛着粼粼阳光,不该陪他一起面对这些。
少年时期的郑白衣,是在自己的沉默寡言,和陶夭的叽叽喳喳中一路走过的。不喜欢学习的他坐在最后一排,很少听课,成绩极差,却因为早熟的派头赢得了学校所有不良少年的尊敬。而陶夭作为他的青梅竹马,便是在这样一种被默默保护着的安稳环境中,欢笑如常。
*
“三百一十五次。”陶夭站在显示屏前,淡淡地说道。“算上这次,队长在这五年里,成功守卫一号门,一共三百一十五次。”
沈沛扭头看她,刚及耳后的利落短发,冷峻的侧脸带着坚毅的线条,女性的身份并未让这份坚毅变得柔和,反而韧性十足,衬着那双眼睛,如此直接又如此锋利,如同月夜下的枪尖。
他有理由相信,做人如陶夭,有着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决心面对一切困难与黑暗,如同一个天生的战士,有着刻在骨子里的勇敢和决心。
屏幕中的郑白衣,已经陷入了和入侵种的激战。经过变异的五级巨兽,有着更强劲的巨翼和更致命的毒液。伏羲号黑色的机甲如同一道疾影,跟随着那舒展巨翅的扭曲躯体,一刻不离。
“一号门被攻击的频率,竟然这么频繁吗?”沈沛问。
唐朔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是陶夭回答了这个问题:“人类面对神明,和蝼蚁有什么区别?”
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屏幕,始终随着郑白衣的视线看着他能看见的世界,如同之前的三百多次一模一样。
“惊扰了玄蛇,彻底激怒它的神经,这巨大的身体一旦带着怒气完全苏醒,会对我们的世界造成什么样的伤害?”陶夭说着,语气寒冷如霜。“经过变异的五级入侵种,已经具有了这样级别的智慧。它们当然知道,从这里入侵,风险最高,成功的几率当然也是最大——稍微一点的偏差就可以唤醒玄蛇,这黑暗之神苏醒的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
伏羲号站在巨石之上,对面半空中便是冲他疾飞而来的巨兽。巨大的獠牙混合着致命的毒液,向他展示着地狱的入口。
修长的黑色机甲伸展伸展双臂,一把黑色的巨型长弓自手掌中心长出。伏羲号一手持弓,另一只手向上举起,掌心诞生出裹挟着火焰的长箭。他搭弓瞄准,在入侵种即将冲近的一瞬,果断射出烈焰。
如流星划破长夜,红色的烈焰刺穿了入侵种的身体。
“队长的武器,名为阿提密斯的魔弓。”陶夭说着,那燃烧的烈焰映在她的眼睛里,如同土星的光环一样闪耀着光。“蒙受圣水祝福的弓,守卫神明梦境的箭,频繁的入侵因为他重归平静。”
——汝将驱逐污秽之灵魂,汝将击溃地狱之邪魔,汝将独挡黑暗,高举圣火,令光明常驻。
火焰熄灭了,伴随着变异怪兽震耳欲聋的嘶鸣,一切重归黑暗。
*
陶夭总是问郑白衣,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为什么总是板着一张脸?你笑一笑嘛,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每次听到陶夭这么说,郑白衣总会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
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偶尔心情很好时,还会露出尖尖的虎牙。
他从未回答过陶夭的问题,他从未告诉过陶夭,自己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寡言少语,很少微笑。
直到他们小学毕业,升入初中。两个人依然在同一个班,陶夭依然是坐在第一排的优等生,郑白衣也依然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受到不良少年莫名尊敬的吊车尾。
陶夭的头发更长了,束成了一根长长的马尾,照旧蜿蜒在背上,在深蓝色校服上如同深海中的鲸鱼。
郑白衣心想,什么语文数学,物理生物的,什么都没有陶夭好看。再说,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得小心保护她。
彼时的陶夭眉眼逐渐长开,眼角上挑,睫毛很长,嘴唇柔软的像最罕见的水果,在如云黑发的衬托下,带着无比柔和优美的线条。
陶夭还是会在开心的时候朝郑白衣大声说“我们到土星上去!”,仿佛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约定,说出这句话时,表示陶夭心情极好,兴致极高,什么都阻挡不了她,她的面前有着大片光明的未来。
而郑白衣也会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她“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在他心中,这确实是一个约定,意味着他下定决心,要花一辈子的时间陪在她身边,保护她,看她笑,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像一只小鸟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尽可能高的,自由自在地翱翔。
初二那年,陶夭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巨变。
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丧命。一次穿过第六区时,又意外引发的事故。事实上,在重工为主的第六区,这样的意外并不罕见。
陶夭不再问郑白衣问题,也不再和他说一起去土星的约定。她仿佛明白了郑白衣少言的原因,事实上,她变得比他更沉默。
同样是在一夜之间,落在肩头唱歌的小鸟死去了,哀火遍地,只剩遗骸。
葬礼结束后,郑白衣陪着她在幽寂的目的静静坐了整整一夜,看着这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默默无声地哭了整整一夜。穹顶上镶嵌的天灯如同残缺的群星,陶夭的眼泪像止不住的河。
临近清晨时,陶夭擦干眼泪。她站起来,背对着郑白衣,很久之后,她说,你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哭了。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又坚硬如冰。
那天之后,陶夭剪去了从小留长的长发。她照旧坐在第一排,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优等生。郑白衣照旧坐在最后一排,深蓝海洋中的鲸鱼死去了,陶夭的笑容也死去了。
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这至亲离去之痛的郑白衣,用嘴漫不经心地叼着笔,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就由我来替你笑吧。
陶夭说,她很喜欢他的笑。郑白衣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嘴角还会露出小小的虎牙。
曾经那个沉默少言不苟言笑的少年经历了人生中的再一次成长。他重新变得温暖了起来,也变得更坚强。
如果陶夭的世界里没有了光,那么他会去做她的光。她没有了亲人,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亲人。
陶夭不会再问郑白衣为什么变得爱笑了起来。事实上,她变得不在乎任何事。沉默寡言,一味地埋头学习,不苟言笑的样子如同曾经的郑白衣。
郑白衣心想,这样不行啊,她学习太好了,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我无法企及的地方,那样我还怎么继续保护她呢?
坐在最后一排的吊车尾扔了所有的漫画书,什么语文数学,什么化学物理,再不好看,也要勉强自己看进去了。
*
“确认目标击毙。”AI声在驾驶室里响起。郑白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被长箭贯穿心脏的入侵种,转身朝门走去。
玄蛇仍在沉睡,是安稳如常的又一天。
“郑白衣!”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人是陶夭,她对着对讲喊出声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提醒晚了一步。
显示屏上,畸形的巨刺如砍刀般贯穿了伏羲号的左半身。郑白衣艰难地扭头看去,在刚刚被击毙的五级入侵种的尸体上,诞生了新的六级怪兽。
之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六级入侵种舒展开通体是刺的躯体,张开无数只变异的利爪融合扭曲而成的巨翅,限制住伏羲号的行动之后,转而向沉睡的玄蛇冲去。
腐蚀性极强的毒液喷射在黑色的山峦之上,片刻之后,大地震动,长啸声起,神明开始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