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汀江畔再不复白日的繁华喧嚣,只余几家商户门口和汀江船舶上还亮着的几盏灯笼,在夜色里稍有暖意。
向渡口行来的一只外表毫不起眼的黑色大船,打碎了在皎洁月色下闪着鳞鳞波光地汀江水。大船靠岸,四面八方有轻微的窸窣声,像误入找食的老鼠,常人听不出任何端倪,却在片刻间,岸边树影里,或者沿岸商铺的瓦檐上,悄无声息地窜出几个黑影,到岸边的渡口站定。若不细看,似乎是与黑夜融为一体。
那船停稳,里面的人从雅居里掀了帘子走到甲板上,江上风凉,还有丝丝潮湿的雾气。为首那人身形高大笔挺,披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锦袍,袍角处依稀可见一只线脚精致的引颈雪狼。
“将军!”岸上几个黑衣人整齐地抱拳单膝跪地,垂头敛目。
那人抬眸看他们一眼,“我此番来知道的人不多,所待时日也不长,你们隐藏于东郡多年,应更为隐秘,不要因我此行暴露了才是。”
岸上为首,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抱拳弓身,毕恭毕敬低声道:“陛下有令,臣等不敢不从,再说保护将军安危,本就是为我南钦社稷。”他的声音沙哑,却能辨认已到中年。
那人轻叹一声:“起来吧……”声音清朗,转瞬便融入江上飒飒地风声中。
图辛踱步到他身后,“少爷,岸上车马已经备好,我们此番是到城南别院还是棠华坞。”
那人垂眸片刻,“棠华坞吧。”话音刚落便轻巧起身,几步之间就越过渡口到岸上落定,身姿似燕行般轻巧矫健。
图辛心领神会,棠华坞居于人口繁密之地,在此落脚的也大多是南来北往阅历丰富的经商之人,此雅俗之地也自然入不了东郡贵族之眼,所以既隐蔽不引人注目,还可以打探到少爷此番所找之人的消息。此乃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之地,果不其然啊。
妙极,图辛一合巴掌,心生喜意,一方面感慨少爷实在心思缜密,更多的还是感慨他居然可以猜出少爷的意思,心思也实在缜密。
哒哒的马蹄在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回响,那群暗卫早已纷纷散去,隐入似墨水般浓稠的黑夜里。
棠华坞守夜的门堂只作他们是赶路到此地下榻的商人,以往也有,所以并不稀奇,只是扰了他的清梦,有些不满,不过这些不满在图辛拿出来的一袋银锭子下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老伯,给我们安排两间最好的厢房。”图辛拎着那袋银子,直直的递给他。
门堂醒了瞌睡,腆着脸接过银子,谄媚的迎着图辛笑道:“好嘞,二位客官请跟我来。”
穿过灯火灰暗的前堂,从一侧养着锦鲤的清塘绕过,入眼就是那棵繁花枝头的高大海棠。
门堂提了灯笼引路,地上是木栈小道,每走一步所发出嘎吱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略显突兀。图辛在船上只吃了几块花糕,不能饱腹,心想着少爷什么都没吃,想必更饿,于是碎步上前,追上门堂,想要些吃食。
他还未开口,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了步伐。
图辛回头,只见一身萧然地芷渊静立在棠树下,抬头专注地看着那繁密的花枝,月光清冷,透过层层枝桠,他的身影在阴影里不甚分明,却有斑驳的清晖映到他硬朗清俊的下颌上。
图辛惊讶,快步到他身边,边走边问:“少爷,怎么了?”
锦袍下的年轻人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棠树的一叶枝桠,“图辛,你看到那只猫了吗?”
图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时,是层层簇簇地花叶,却突然有一道皎洁的白色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似电光般钻进树下的茂密草丛里,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图辛一愣,笑道:“公子,不过一只猫而已,大概是从哪里蹿进来找些吃食的。”
芷渊回过神来,摇摇头,他分明看到,那只刚刚还在海棠树上凝神望着月亮的白猫,身后有三只蓬松摇晃的尾巴。算了,就做眼花吧。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拎着灯笼等待的门堂,轻道:“走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踱步向前,图辛不解,回头往海棠树上仔仔细细看了遍,发现他已经走远,又踢踢踏踏的追了上去。
“呼……”湫时夹着尾巴,一动不动的蜷在还带着潮湿露珠的茂密花叶里。半晌见脚步声远去,才静悄悄的从草丛里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四下无人,霎时变作一道光影,流进栈道不远处的一间厢房窗户里。
湫时站定,阿君尚在香甜的梦乡里,还轻轻的打起了鼾,她走时给他掖的被角,又被他蹬到一边。
她在案几前的木椅上坐下,斟了杯凉茶一口饮尽。湫时一向自诩为光明正大的神仙,却在一介凡夫俗子面前如此失态窘迫,躲躲藏藏,心里不免郁结。
她今夜许是因为喝了好些茶,又或者一些其他缘故,久久不能入眠,辗转时看到透过窗棱落进来的一地清晖。涪陵山也有这样的月光,湫时想起涪陵山的月亮,明镜样皎洁莹润,洒下的泛白月光,在山上常年氤氲的淡淡雾气里,显得温柔又静谧。
索性披了外裳到窗边,夜风微凉,院落里的海棠被风拂动,簌簌作响。甚好,湫时心想。她化作原身,几个灵动的翻身跳跃,便落在了棠树一条平整的枝桠上。她慵懒地俯下身来,在清淡的棠花清香中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若不是因为突然与她眼神交汇的那人,她大概可以在树上睡个好觉的。
不过她还记得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印着清冷的月光,在斑驳的树影里若隐若现。
倒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