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快速冲向围墙,瞅准墙体中间一个显眼的凹坑,纵身一跃,脚爪踩住凹坑,身体竖直,再度往上蹿跳。假如它没有拉肚子拉得体虚力乏,它一定能快捷利索地登上墙头的,在那群歹徒惊讶和愤怒的眼光中,逃匿得无影无踪。可它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起跳乏力,在第二级蹿高时没能蹿跃到应有的高度。它的两只前爪扒在墙头上,身体吊在墙中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它的两只后爪在墙体上抓刨,只要再给它两三秒钟时间,它拼上吃奶的劲再踢蹬几下,就可攀上墙头了。
没料到,歹徒反应极快。那个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旋风般冲过来,扬起手中的铁棍,“啪”的一声打在拉拉的背上。它是警犬,抗击打能力很强,挨一下铁棍,是不会被打趴下的。可它没想到,光头男人手中的铁棍,不是普通铁棍,而是特制的铁棍,顶端焊着弯钩似的铁钉,就像一根小型狼牙棍。一棍下来,拉拉背部一阵刺痛,就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更让它恼火的是,钉钩刺进皮肉,那光头男人狠劲往下拽,拉拉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地被从墙头拉了下来。
拉拉在地上打了个滚,咝,背上被铁钉撕开一个血口。
打斗声惊动了胡同里的住家,黑漆大门纷纷开启,拥出不少看热闹的居民。那帮歹徒嘴比粪缸还臭,骂骂咧咧,血口喷狗,倒打一耙,竭尽造谣诬蔑之能事:“婊子养的疯狗,看你往哪儿逃!”“这是有狂犬病的疯狗,不能让它跑了!”“这条疯狗已经咬死好几个人啦,身上还有艾滋病!”
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呐喊助威,也跟着歹徒起哄,拉拉成了人人喊打的疯狗。
围观者中也不知是谁,拧亮了两支大号手电筒,照射在拉拉身上,拉拉蹿到哪里,手电筒光就跟踪到哪里,像小型探照灯似的为那伙歹徒指引方向。更要命的是,手电筒光对准拉拉的眼睛,刺得它眼花缭乱,根本找不到方向感,简直无法逃遁。
一个歹徒举起皮鞭嗖地抽在拉拉身上,皮开肉绽,感觉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它不敢还手,它晓得,对它来说,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抓紧时间逃命。它东奔西突,急切地寻找逃跑的机会。一个满脸横肉的歹徒用木棒横扫过来,意图很明显,是想要砸断它的狗腿。它眼疾腿快,原地蹦跳,躲过来势凶猛的木棒。但歹徒人多势众,它腹背受敌,顾得了前面顾不了后面,当它躲过横扫而来的木棒,身体刚刚落地,背后突然伸来一支木杈,冷不防叉住它的脖颈。
木杈又叫叉狗棍,是专门捕捉野狗的工具,杈口很小,刚刚卡住狗脖子。木杈支在地上,歹徒整个身体压在木杈上。拉拉拼命踢蹬,但无济于事。它吃力地扭动脖颈噬咬,咔嚓咔嚓,只在木棒上咬出少许碎屑。
它被木杈死死卡住,失去了反抗能力。歹徒们欢呼雀跃,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也起哄叫好。那个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嘿嘿狞笑着,抡起手中的铁棍,高高擎起,摆出个武松打虎的架势,嘴里不三不四地骂道:“你这条恶狗,敢咬我的手,我要砸烂你的狗头!”
拉拉痛苦地闭上眼睛。它被木杈叉住脖子,身体动弹不得,无法躲避砸下来的铁棍,今天必死无疑了。它是警犬,无数次出生入死,经常与死神擦肩而过,早就习惯了面对死亡威胁。它不怕死,它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它死得不是时候。它死了,那个杀害阿珠的真正的凶手就会毫无障碍地从杜鹃花丛下转移凶器,它就无法替主人大漫洗清冤屈。
壮志未酬身先死,狗也会死不瞑目的啊。
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人,咬牙切齿地将铁棍砸下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围观的人群中闪电般冲出一个人来,一下撞在手拿木杈的那个歹徒身上。那个歹徒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那柄卡在拉拉脖子上的木杈出现短暂的松动。与此同时,响起女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它不是疯狗,你们才是欺负人的坏蛋!”拉拉反应极快,脖子上的木杈松动的瞬间,身体向前一跃,从木杈下逃脱出来,就地打了个滚。砰的一声,手臂缠着绷带的光头男子手里的铁棍擦着拉拉的耳朵砸落下来,把拉拉的耳朵皮打裂了。铁棍砸在地上发出可怕的闷响。好险哪,要不是那女子帮了它,此时此刻它肯定脑壳破裂脑浆四溅躺在地上变成一条死狗了。
拉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位挺身而出救了它的女子,就是几个小时前在昙花寺差点遭到强暴的背书包的女孩。
不等铁棍再次落下来,拉拉旋即蹿上砖墙,在一片嘘叫声中,翻过高高的墙头,逃出歹徒包围圈。
背后,传来歹徒的訾骂声和女孩的哭叫声。
它晓得,它给那位女孩制造了麻烦,它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
歹徒还会到处寻找追捕它,为安全起见,它只有躲回到昙花寺那条隐秘的水渠。
老天下起了雨,虽然是夏天,但山谷雨夜,还是寒意料峭,冷得它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水渠淹水,泥浆翻卷,它就像泡在水牢里。它病了,头晕发烧,四条腿就像用湿泥巴搓成的,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背脊上被光头男人用铁钉划破的伤口还在淌血,火辣辣疼。浑身发烫,脑袋昏沉沉的,眼皮像涂了胶水,出现嗜睡症状。它是条有经验的警犬,它晓得,这是昏迷的前兆,如果它真的躺下去闭上眼睛,很有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它顽强站立着,不时伸长脖颈,让冰凉的雨滴淋到脑袋上,强行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监视四周动静。
罪犯完全可能利用这风狂雨骤的夜,来转移埋在杜鹃花下的凶器。
突然,石级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拉拉陡地警觉起来,瞪大狗眼望去,透过路灯下闪闪发亮的雨丝,它看见一顶小花伞顺着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飘飘悠悠移过来。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是我,狗狗,你在哪里,嘿,是我呀。”拉拉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是一流的,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过鼻不忘。它一听就听出来了,迎面走过来的,正是那个在死胡同里救它的女孩。它又翕动鼻翼闻了闻,用气味验明正身,果然就是她。雨夜来此,嘴里又狗狗狗狗地叫,毫无疑问,是来找它的。它警觉地朝她身后张望,没有看见可疑的人影。它走了几步,从废弃的水渠探出头去,不敢吠叫,只是呼呼吹出几口粗气,以应答女孩的喊叫。
女孩看见它了,举着伞连奔带跳跑了过来,蹲在拉拉面前,兴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你救了我,我要好好谢谢你。我晓得你肚子饿了,来,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东西。哦,垃圾箱太脏,你别到垃圾箱去捡东西吃。”
女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打开来里头是四只牛肉包子。包子还温热,散发出香味。女孩将肉包子塞到拉拉嘴里,拉拉也就不客气了,大口嚼咽,三下五除二把四只牛肉包子吞进肚去。它生病,有一半因素是饥饿所致。肚子里有了食物,就像快要熄灭的火塘添加了燃料,生命之火又慢慢旺了起来。它伸出舌头在女孩手上舔了舔,用狗的独特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女孩也伸出手来抚摸它的脸。女孩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它的鼻吻,就像被火焰灼了一下,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哟,你病了,在发高烧!”女孩说着,不顾它身上沾满湿漉漉的泥浆,一只手搂住它的脖颈,将它揽进怀里。
头顶撑着遮风挡雨的伞,靠在女孩温暖的怀抱,风雨似乎不再肆虐,拉拉感觉比刚才好多了。
夜深了,天空仍纷纷扬扬飘洒雨丝。寺庙念晚经的和尚也已安歇,四周静悄悄。忽然,银桦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女孩吃惊地瞪大眼睛,嘴巴张开似乎想站起来喊叫。拉拉立即举起一只脚爪轻轻抵住女孩的嘴,并用颈窝按住女孩的肩头,示意女孩别动。女孩很聪慧,立刻心领神会,停止所有动作,静静地蹲在原地。
稀疏的树林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在蹑手蹑脚地移动。
拉拉明显感觉到,女孩的呼吸变得急促,女孩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很紧张,她很害怕。雨夜魅影,令人恐怖,这是可以理解的。
拉拉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可疑的黑影。那黑影猫着腰,手里还提着一柄铁锹,走走停停,好像在判断方位。终于,黑影走到那丛埋藏着作案工具的杜鹃花丛下,贼头贼脑四下张望。拉拉激动得狗心狂跳起来,它判断得没错,凶手果然因害怕暴露而趁着雨夜前来挖掘转移犯罪凶器,它几天来的焦虑、等待和煎熬,终于快有结果了!
黑影四下张望了一阵,没发现异常动静,便挥舞铁锹在杜鹃花丛下挖掘。嚓嚓嚓,铁锹与泥土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雨还在淅淅沥沥下,风还在呦呦呜呜刮,雨粒砸在树叶上,发出哗哗啦啦声响,掩盖了挖土的声音。
拉拉克制住扑咬的冲动,耐心等待着。它是有经验的警犬,它知道,越是到最后关头就越要沉着冷静。它必须克服急躁情绪,等到罪犯把凶器挖出来的一瞬间,再出击扑咬,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地让凶手现出原形。
嚓嚓嚓,嚓嚓嚓,风雨之夜,罪恶的挖掘声响个不停。
五六分钟后,杜鹃花丛下挖出一个浅坑,黑影停止挖掘,弯下腰去,一手拄着铁锹,另一只手探进土坑摸索。
是时候了,拉拉腾地站立起来,在女孩惊讶的目光中,嗖地蹿跃出去。它没有吠叫,出其不意才能克敌制胜。它竭尽全力飞奔,像离弦的箭、搏击的鹰。狗爪踩在石级上,发出沙沙沙有节奏的响声。罪犯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听到异常响动立刻直起腰扭头张望。没等罪犯完全清醒过来,拉拉已蹿到目标身后,闪电般扑了上去。它把几天来的委屈、磨难和愤懑,都凝聚在这凌厉的扑咬之中。气势磅礴犹如泰山压顶。
罪犯想紧急躲闪,却已经迟了,拉拉一口咬住罪犯捏着铁锹的手腕,狠命拧动。哐啷,铁锹掉地;啊哟,罪犯发出凄厉的惨叫。
拉拉跳到罪犯身上,凭借强大惯性,把罪犯压倒在地,趁罪犯手忙脚乱之际,在罪犯胳膊和大腿上拼命噬咬。它受过擒拿格斗专业训练,这种扑到罪犯身上狂风暴雨式的噬咬,不仅能咬伤对方的肢体,还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使对方精神崩溃而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遗憾的是,虽然吃下了女孩送来的四只牛肉包子,它的身体仍很虚弱,一连串飞蹿扑咬之后,它的体力严重透支,力量打了折扣。穷凶极恶的罪犯可能意识到处境不妙,拼命反抗,一拳打在拉拉脸上,一脚踹在拉拉肚皮上,挣脱拉拉的纠缠,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柄铁锹,一面胡乱挥舞,阻止拉拉靠近,一面踉踉跄跄往寺外逃窜。
拉拉狂吠怒嚎,紧跟上去跃跃欲扑。那个小女孩也用哭泣的声音大叫救命。
狗吠声,人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寺庙里,和尚居住的斋房中,一盏接一盏亮起了灯。
罪犯愈加慌乱,横扫一铁锹,然后扭头奔逃时,拉拉抓住对方一瞬间露出的破绽,旋风般蹿过去,一口咬住罪犯的脚后跟。罪犯又被摔倒在地,杀猪似的号叫,抡起铁锹砍在拉拉背上。砰,拉拉背上一阵剧痛,可它咬紧牙关,死也不松口。
寺庙内,拥出一群身披袈裟的和尚;寺庙外,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罪犯急红了眼,变得穷凶极恶,躺在地上举起铁锹横劈竖砍。乒乒乓乓,拉拉背上血肉横飞,仿佛身体正在被一块块切割肢解开来。开始,它还感觉到疼痛,后来,感觉变得麻木了,不再有疼痛感,只是听到东西砸在自己身上的噼啪声响。
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咬住罪犯不放,即使身体被砍得七零八碎,也决不会松口!
女孩尖厉的呼救声在雨夜回响,一声高过一声。
终于,公园石级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支雪亮的手电筒照射过来,响起威严的呵斥声:“别动,站起来!”
这声音很熟悉,拉拉听出来了,这是警员小金在喊叫。拉拉绷紧的心弦一下松弛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便昏死过去……
拉拉醒来时,已经躺在武警医院病床上,身上缠满厚厚的绷带。主人大漫正守候在它身旁,见它醒来,便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它的鼻吻。这是主人与它之间最亲昵的一种举动,意味着情感嘉奖,对它来说是主人授予它的最高荣誉。胡子扎在它柔软的鼻吻上,痒丝丝的,还微微有点刺疼,可它喜欢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大漫噙着热泪,喃喃地说:“拉拉,我的好伙伴,谢谢你。哦,你知道吗?被你抓住的那个歹徒,就是杀害阿珠真正的凶手。这家伙深夜跑到昙花寺来挖掘凶器,是一把从缅甸带来的牛角刀,刀上有阿珠的血迹,还有凶手的指纹。这家伙曾经入室抢劫,被我和阿珠抓住后送上法庭,判了无期徒刑。两个月前他越狱逃跑,出于报复,偷了我晾在门外的衣裳和鞋子,杀害阿珠,然后又潜回我的宿舍,把血衣和带血的鞋子塞到我储藏室的壁柜里。多亏了你,拉拉,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拉拉虽然听不懂大漫在说什么,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女警员阿珠被害案已真相大白,主人已洗清冤枉恢复了自由。
大漫眼眶里掉出几滴泪,落到拉拉嘴里。拉拉还是第一次品尝到人泪的滋味,有点咸也有点涩,味道真的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