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滑板”设计得很惊险也很幽默。剧情和动作大致是这样的:先由小丑演员出场,蹬着一副特制的四轮大滑板,在舞台上飘逸穿行;大象演员暗地使坏,用鼻子钩住滑板后面的圆环,小丑演员蹬得汗流浃背,也无法蹬动滑板;小丑演员朝后看时,大象演员迅速将鼻子缩回,装着打瞌睡的样子;几次三番后,小丑演员有所怀疑,摆出要蹬滑板的姿势,却突然转过身去,一下子抱住了象鼻;大象演员一使劲,小丑演员吊在象鼻上被拉了过去;小丑演员鞠躬敬礼央求大象演员别捣乱,大象演员却跃跃欲试也想玩玩滑板,双方开始抢夺滑板;象鼻搂住小丑演员的腰,轻轻一拨拉,小丑演员就像陀螺似的旋转起来;一只象蹄踩住滑板,小丑演员手抱肩扛脚踢头撞身挤,都无法将那只象蹄从滑板上挪开;迫不得已小丑演员只好把滑板让给大象演员玩,他小心翼翼地将大象演员扶上滑板,但滑板却因大象身体太重而不会转动;小丑演员使出吃奶的力气推搡大象屁股,好不容易才使滑板滑行起来;大象演员在滑板上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小丑演员东扶西扶疲于奔命;到了该拐弯的地方,大象演员不会拐弯,眼瞅着就要撞墙了,小丑演员奔到前面,就像舵手扳船舵一样扳动象鼻,总算在撞墙前一秒钟成功地将滑板急拐弯;意想不到的是,滑板拐弯后竟然朝小丑演员撞过来,小丑演员躲闪不及,只好抱住象鼻双脚离地,以避开滑板的冲撞;象鼻弯成L状,小丑演员坐在象鼻上,神态悠然,人与象同乘一副滑板,在舞台上潇洒自如地滑行。
这档节目最大的难点,就是要训练大象克服恐惧感。大象平均体重达五吨,重量级的动物最害怕摔跤,尤其是侧身横倒,轰的一声砸在地上,沉重的身体极有可能把肋骨压断,大象重重跌一跤的话,弄得不好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野外的大象,多在平原、河谷或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活动,尽量避免到陡峭的高山峻岭去,就是害怕会不慎摔倒。无论非洲象还是亚洲象,蹄掌前半部都有四个退化的指爪,蹄掌后半部有三道横纹,就像穿了双天然防滑鞋,以防在行走时滑倒。虽然是四轮滑板,离地面仅有二十公分高,只要掌握好重心,安全是有保障的,但对天生害怕摔跤的大象来说,其惊险程度不亚于人类在高空走钢丝。登上滑板,轮子滑溜溜滚动,感觉就像误入泥泞的沼泽地,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会吓出一身汗来。世界上能推出这档节目的马戏团极少,原因很简单,十只接受训练的大象中,最多只有一只最终能训练成功。
于是,“超级滑板”的训练难度大大超过高导演的想象。排演厅里,黎松奇吆喝着把莎鲁娃推上滑板,轮子刚一滚动,还没滑出半米远呢,莎鲁娃就像象蹄踩着了滚烫的火炭,猛地从滑板上跳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呦呦吼叫。无论黎松奇如何厉声呵斥,如何凶猛地用手中蓝黑相间的指挥棒戳它的脑壳,它都死活不愿再跨到滑板上去了。
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早就想好了应对办法。高导演挥挥手,有人就把黑狗拖进排演厅。“哦,你不愿和小同乡分开的,是吗?”黎松奇将黑狗牵到莎鲁娃面前说,“那好吧,你就站到滑板上去!”
要挟是有效的,莎鲁娃颤巍巍地举起象蹄,再次跨到滑板上。黎松奇推象屁股,滑板徐徐前行。莎鲁娃耳朵盖脸,鼻子平举,脊背高耸,短短的象尾巴竖立起来,象眼瞪得溜圆,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显示它内心的极度紧张。也许是滑板快慢不匀,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绕着排演厅才滑了小半圈,它突然闪了个趔趄,庞大的身体前后晃了晃,大概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不顾黎松奇的阻拦,惊吼一声蹿下滑板。
“别怕,哦,膝盖弯曲,身体稍稍蹲下来,你就能保持平衡了。”黎松奇抚摸着象鼻给予安慰,将滑板拖到象蹄前,让莎鲁娃继续接受训练。
但莎鲁娃看见滑板,就像看见凶恶的孟加拉虎,扭身就跑,拉也拉不住。
只好再次借用黑狗,来给莎鲁娃施加压力。
黎松奇揪住颈皮将黑狗提到莎鲁娃面前,做了个立即要把黑狗扔出排演厅的手势,威胁说:“瞪大你的象眼看清楚了,你若不听话,不愿练习滑板的话,我就要把它锁进小库房去,今天夜里你别想再见到它了!”
莎鲁娃的眼光在黑狗和滑板间画了两个来回,垂下眼皮做沉思状。很明显,它已经理解黎松奇想要做什么了。可是,当滑板送到它面前时,它仍然害怕地往后退缩。
黎松奇将黑狗拖出排演厅去,他拖得很慢,动作也很粗鲁,是要强化象与狗离别的痛苦。黑狗汪汪叫着,当然是不希望被从莎鲁娃身边强行拖走。莎鲁娃伤感地吼了一声,转过身去,面壁而立。这表明,它虽然对黑狗的离去很伤心,但并没有要顺从驯兽员的指令跨上滑板以换取小同乡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也许,对于莎鲁娃来说,朋友别离很痛苦,练习滑板也很痛苦,似乎后者的痛苦超过了前者,两害相遇取其轻,这是明智的选择。
“这……这怎么回事?这办法怎么不……不灵了呀?是不是莎鲁娃对……对黑狗的感情已经淡……淡漠了呀?”黎松奇结结巴巴说。
“别慌。”高导演皱着眉头思索,“象是重感情的动物,不可能像人那样说变心就变心说变脸就变脸。我看是感情砝码还不够重,或者说感情刺激还不够强,仅仅威胁要把黑狗从它身边移走,还不足以使它产生赴汤蹈火的冲动。”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说用鞭子抽黑狗吧?”
“你这主意不是不可以考虑,小同乡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它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鞭打一只无任何过错的残疾狗,是不是有点残忍?”
“我觉得我们已经够仁慈的了,一只残疾野狗,我们没送它去见狗阎王,反而替它洗澡疗伤,还给它提供食物,观音菩萨也未必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从另一个角度讲,要是没有莎鲁娃,它早就腐烂成有机肥料了,为了莎鲁娃能成为马戏舞台的明星,它挨几下皮鞭受点委屈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应该的嘛。”
“那就试试看吧,但愿这办法能管用。”
黎松奇找了根驯猴用的皮鞭,又用细铁链将黑狗固定在房柱上,抖扬手腕,啪的一声,鞭子落在狗屁股上,狗嘴咧开吐出一串哭嚎。
果然有奇效,莎鲁娃本来是面壁而立的,倏地转过身来,呦翘起鼻子吼叫,抗议驯兽员的暴行。啪,狗屁股上又添鞭痕,狗嘴又吐出凄厉的吠叫。莎鲁娃想冲上来救援,却被高导演和其他两名保安用数米长的低压电棒拦截住。啪啪,皮鞭在狗屁股上唱歌;汪汪,狗嘴在皮鞭下呻吟。莎鲁娃急得在原地转圈,每一声鞭响,蒲扇似的象耳朵就一阵抽搐,真可谓打在狗身上,疼在象心里。
“哦,假如你愿意跨上滑板继续训练,你的小同乡就可以免遭毒打啦。”黎松奇卷起皮鞭,将那副特制的滑板拖到莎鲁娃面前。
莎鲁娃像个打了败仗的俘虏,垂头丧气地跨上滑板。
高导演和黎松奇相视而笑,笑得很智慧,笑得很得意。
滑板在宽敞的排演厅滑行,也许大象这种动物天生就不适应滑板运动,也许莎鲁娃生理上有某种缺陷,难以在滑板上保持平衡,它在滑板上摇摇晃晃就是站立不稳,四条粗壮的象腿瑟瑟发抖,害怕得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又是在拐弯处,它闪了个趔趄,从滑板上跨下来。象蹄落地后,就像喝多了酒一样,软绵绵走了两个醉步,咕咚卧倒在地,象嘴还涌出大口白沫,症状犹如人严重晕车。
“让它起来继续练!”高导演说,“贵在坚持。”
“它这个样子,恐怕不能再逼它练滑板了。”黎松奇说,“你瞧,它眼睛充血,还在呕吐,都躺下来啦。”
“人第一次走钢丝,也会吓得腿发软,紧张得浑身出虚汗。大象练滑板,也免不了会有恐惧感。这没什么关系,咬咬牙熬过这一关就好了。现在停止训练,等于姑息迁就,以后再要让它训练滑板就难上加难了。”
黎松奇再次鞭打黑狗,嘶哑的吠叫声钻进象耳,莎鲁娃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扭动身体似乎想要站起来,可站了一半又跪卧下来。
“又不是让你用鞭子给狗搔痒,你能不能打得再重一点狠一点!”高导演不悦地说。
鞭子像毒蛇游动似的咝咝作响,雨点般落在狗头狗颈狗背狗腹上;狗毛飞旋,狗身上像画油画似的涂抹上一条条浓艳的血痕,惨烈的吠叫声不绝于耳。
莎鲁娃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这一次它特别自觉,也不用驯兽员催促,就跨上特制的大滑板。它仍然站立不稳,象腿哆哆嗦嗦抖个不停,两只布满血丝的象眼像金鱼眼一般鼓了出来,象鼻拧得像麻花,表情显得很怪异。
“我觉得它的表情不大对头,”黎松奇一面推着滑板一面对高导演说,“今早一起床我的右眼就跳得厉害,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老有一种噩梦缠身的感觉。高导演,求您了,今天别再练了,我担心会出事啊。”
滑板载着大象,犹如一座漂移的灰色冰山,绕着房柱在排演厅行驶了大半圈。
“闭起你的乌鸦嘴!”高导演呵斥道,“我天天左眼跳,既没有升官,也不见发财,左眼跳福,福在哪里呀?我告诉你,眼皮跳是因为视神经疲劳引起的。”
话音刚落,突然,莎鲁娃又从滑板上跨了下来。它跨下滑板的位置,离拴狗的房柱很近,仅有五六米。它跨下滑板后,迈动踉跄步履,朝黑狗跑去。附近有一名保安试图冲过来拦住它,它似乎早就想好了应付办法,长鼻猛然扫荡,将倒霉的保安打翻在地,摔了个嘴啃泥。它几步跃到黑狗身边,象鼻温柔地圈住狗腰。遍体鳞伤的黑狗一头扑进象鼻,委屈地呜咽。
就在这时,让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那根灵巧自如的象鼻突然像绞索似的收紧,随即抬起一只象蹄,朝狗肚子重重地踩了下去。噗的一声,狗嘴喷出一大口鲜血,狗尾下冒出一大摊污秽,狗腿缓慢蹬踢抽搐,那只独眼可怕地暴突出来,慢慢僵然冷凝,永远也不会再闭上了。
奇怪的是,从象鼻缠住狗腰绞索似的收紧,到象蹄把狗身子踩扁,黑狗始终没有发出痛苦的嗥叫,也没有撕咬反抗。莎鲁娃动作虽然迅速快捷,但也没有快到刹那间来不及作出反应的程度,生命破碎前,起码有短暂的瞬间可以狂吠乱嚎,还有机会可以在柔软的象鼻上反咬一口。也许,经历太多的凄风苦雨后,黑狗对生活早已绝望,对自己的生命已不是十分留恋,与其在人类的皮鞭下苦苦煎熬,倒不如葬身在象鼻和象蹄下,这可能是它作为残疾野狗最好的归宿了。
也不难猜测莎鲁娃做出这种极端行为的心理动因。滑板训练,对于大象来说实在是一种高难度的技巧动作,超出了它的心理承受极限;可它是感情型动物,无法听任皮鞭落在小同乡身上,惨烈的嗥叫使它的心在滴血,它接受滑板训练很痛苦,不接受滑板训练也很痛苦。它无法抗拒人类的情感讹诈,得寸进尺逐步升级的讹诈快把它逼疯了,它踩死黑狗,其实也就是毁灭人类对它进行情感讹诈的工具。
很残忍也很无奈,很可怕也很可悲。
莎鲁娃悲愤地长吼一声,慢慢跪卧下来,动作轻柔地将已经断气的黑狗揽进怀里,就像母亲搂抱熟睡的婴儿。
高导演和黎松奇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