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天黑的时候,柴爷才把船划回岸边。柴爷并没急于下船,而是坐在船艄上,与远处木架上的鱼鹰宝儿对视良久,然后摸出一支烟,连着叹息声一起默默吸进呼出。
这样的镜头每天都在岸上轮回,只是或早或晚。
柴爷打小就在溪江上风里来雨里去,与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和鱼鹰朝夕相处也有很多年头了。与鱼儿满仓的日子比,现在每天在溪江上劳作,打到的鱼能填饱他和鱼鹰的肚子就不错了。
老伴早些年就撒手西归了,现在这个所谓的家,就只有他和鱼鹰宝儿。宝儿跟了他有十几年了,第一次见到它柴爷就认准了它。早先,柴爷最辉煌时养了近三十只鱼鹰,为此还和旺才他们比试过鱼鹰。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早些天,在镇上做生意的儿子找人把鱼鹰悉数给卖了。若不是柴爷誓死护着宝儿不放,恐怕这会儿就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江水了。
想起儿子决绝的样子,柴爷就会觉得胸口痛,觉得自己很失败。渔民的儿子会不通晓打鱼?会由着性子每天到镇里闲逛?会做起与打鱼八竿子也够不着的所谓买卖?说一千道一万,究其根由还是自己重男轻女,常想着祖上留下这么条根是不容易的。也许,他不吃打鱼这口饭,会闯出另一番天地呢!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儿子的生意做得很活泛,没几年就腰缠万贯了。可谁想得到呢,越长越胖的儿子居然换了副嘴脸,让柴爷不认识了。儿子几次三番动员柴爷上岸享清福,只要柴爷一提鱼,立马瞪眼:我当年要是跟你打鱼,这会儿就得喝西北风去!
柴爷想着:也许会是那样,可离开了鱼我能干什么?
儿子一副不屑的表情:你也不看看现在的溪江,污染多严重!谁还傻呵呵地干捧着这碗饭?我又不是供不起你这张嘴,干吗要死靠在这破地方啊?
柴爷有时会被儿子说得犯迷糊,可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儿子说话语气很粗。实际上柴爷也懒得和儿子说详细,岸上还有七八个老伙计没走,他们也恋着溪江的一切,恋着这个最后的家呢。儿子不见得能理解。虽然日子过得不富裕,可在船上住着,这心里就踏实。
也是那天该着出事,有几天鱼鹰没吃饱肚子了,柴爷就上镇里给它买鱼吃。柴爷只顾低头拣鱼了,没想到就撞上同样到市场闲逛的儿子,儿子的脸当时气得铁青。儿子说:你一天都挣不到二十块钱,却要花三十多块钱买鱼给鱼鹰吃,你不是有病吗?渔民打不到鱼,要自己掏腰包买鱼吃,你不是病得不轻吗?!
那次之后,儿子似乎下定了让柴爷上岸的决心。他找来鱼贩子买走柴爷的鱼鹰,又买了一幢二层小楼招呼柴爷住。
柴爷开始掰指头算日子,儿子那边越催促火气越大,弄得柴爷感觉气都喘不匀了。有几个夜晚,他与老伙计们长谈。宝儿就站在船艄上,说着说着,柴爷用手去摸宝儿,泪就不自觉流了下来。有老伙计说:你还是有福享的,有个儿子依靠,我们今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柴爷那会儿想说:有钱就有了一切吗?有钱就可以让老子听儿子的吗?但柴爷没说。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柴爷去了一个老伙计家,回来时,脚步有些沉重。他掀起一块帘子看了看,里面是一块重约两斤的猪肉,叹息着又盖上了。宝儿默默看着他,不时歪头思索一下。柴爷想控制住眼泪,可那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柴爷看着宝儿:当年我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你啊!你那时太瘦小了,简直像只小麻雀。不过,抓鱼你真是一把好手,你那些伙伴没一个能赶上你的。那年和旺才他们比赛,你也真给我长脸,硬是把他们的鱼鹰比下去了。可惜,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了……宝儿大大的眼睛睃着柴爷,柴爷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然后狠狠抹了一把脸,淌过江水,提起宝儿,用一根绳子绑了它的颈,倒提着走出船舱。柴爷又带上酒和铁锨,一路向西走去。那里是一片深滩,有个老伙计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两人相见并不出声,只会意地看一眼。
柴爷盯着宝儿好一会儿,咬咬牙,打开酒,自己先灌了几口,然后扒开宝儿的嘴把酒灌了下去。宝儿挣扎着。柴爷又把剁好的猪肉往它嘴里塞。柴爷的手始终抖动着。慢慢地,宝儿不挣扎了,眼睛一点点闭上。柴爷带着哭腔说:挖吧!老伙计朝手心里唾了口唾沫,用力挖起坑来。柴爷也迅速挥起锨,并且下的力气很大,很快一个深坑就挖好了。对不住了。柴爷嘴唇抖动着把宝儿放进坑里。老伙计看看他,两人一起埋起沙土来。
老伙计提着灯走了,其实他想陪柴爷坐坐,但柴爷拒绝了。柴爷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等着老伙计走远了,柴爷又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酒瓶来。
江水悠悠,似乎映照着柴爷的心事。他把天看了又看,心里悲怆地喊出一声: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