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上半学期比高二不是紧张了一点点。
许允为了迁就孩子们上文化课,将晨功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小时。可是即便这样,之前录取的三十个孩子里,还是有四五个撑不住不再来上课。
宋星并没有睡到六点才去练功,她仍旧是五点到培训班,一边跑步一边背单词,把古文诗词当成台词,对着人工湖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到六点时,钟倾会带着一大袋肉包子,一小份素包子以及不加糖的豆浆来湖边。
宋星吃完了继续练,钟倾吃完了继续睡。
燕州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来时,2008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表演专业省统考开始了。因为是省会,按照惯例,宋星和钟分到了本地的考场。
考试那天一大早下了雪,宋星在父母的陪伴下赶到了燕州实验中学,这里是她所在的考场。
许允比他们到的还要早,看起来要比宋星还紧张。
毕竟如果省考过不了,那么这些孩子半年来的所有辛苦,都将付之东流。
远远地许允看见宋星家半旧的私家车开了过来,车门一打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探了出来。亮晶晶的一双眼一下就捕捉到了许允的所在,小姑娘迅速跑过来,跑到半路却停了——宋星奋力地提了提裤子。
许允开心地笑了。
谁能想到半年前还胖得像个球一样的宋星,现在已经成为了一跑裤子就会掉的瘦子。瘦是瘦,少女该有的前凸后翘,一点儿也没耽误。
为了今天的考试,宋星从昨晚就控制自己只喝一点点水,一早上起来腰身就又细了一丢丢。
早饭她只吃了几口不加卤的豆腐脑,喝了一大杯不加糖的咖啡。现在的脸,一点也没有其他考生的浮肿和瞌睡,显得神采奕奕。
“许老师,我在第三考场,一会儿我去抽号。”
许允爱怜地摸着宋星黝黑的马尾辫,这孩子比刚来报班的时候又高了一些,已经高了她整整一头。
“去吧去吧,别抽个第一就行。”
“嘿嘿,第一也没事,早点考完早点回家。”她信心满满。
临近要进场,钟倾才吊儿郎当地赶到。许允本想好一顿骂,又怕影响钟倾心情,直接把他推到分组考场里抽签了。
虽然天很冷,但是考场外的家长没一个有要离开的意思,宋远卿和明心更是早早就跟单位请了假,把许老师请到车上等候。
明心对钟倾很有信心。
“许老师您不用担心,钟倾那孩子除非不来考,就那小模样儿,比我们老宋那同学家的沈尧都好看些,还能考不上么?”
宋远卿手把着方向盘连连感叹:
“还真别说,钟倾那孩子,要放在我们京剧团里,天然的小生料子。这要放在古代,那就是名角儿啊。”
许允也感叹:
“这孩子就是散漫些,长相真是我这几年见过骨相最好的。沈尧当年考艺大是专业第一名,听说那孩子又有天分有刻苦,上个月播的《浮生》,他已经演男二号了,这可是今年国台的大制作。论认真和刻苦,钟倾连宋星百分之十都不如,更别说沈尧了。”
宋远卿听到许允夸自己孩子,嘿嘿傻乐:
“您还别说,以前一点也没发现我们家宋星有这么大毅力,生生的减下了七八十斤,都快瘦没一个人了,还是许老师您有办法,不愧是教过贝笛和叶玖的名师。”
许允有点汗颜:
“哪里是我有办法啊,你们家长只看到她瘦了,却不知道在我这里下了多少苦功。就说这次省考吧,我们考试是四个项目,朗诵、才艺、形体、表演,朗诵是指定的文章,大多来源于名著选段,宋星这半年每天除了背古文,还把我办公室里的名著选段都读了一遍,遇见生僻字就去查,标注在笔记上,标注上断句和语气。才艺我们选了几段舞蹈,她身体条件不好,压腿那是龇牙咧嘴地压,她五官可以,形体上现在也没问题了。咱们就等着她的好消息吧。”
宋远卿忽然认真地问道:“许老师,其实我们真想问个事。”
许允点头,宋远卿就大着胆子问道:
“您说我老同学任教的那个人民艺术大学,是不是特别难考,您今年班上这二十多个人,能有摸得着边儿的么?”
许允重重点了点头:“别说,还真有两个。”
明心抢答:“那个钟倾,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基本功虽然一般,但天分好,外形又加分,进艺大的二试应该没问题,三试能不能过,要看今年的学生整体水平了。但另一个人,考进艺大的可能性更高。”
宋远卿和明心都想问问会是谁,就看见女儿从校门里走出来了。她身后还有更多的考生或笑或闹或颓丧地从考场走了出来。宋星跟钟倾告别后,斜背着书包往自家车边走。脸上并无一丝优越或欣喜。
宋家两口子跟许允太过心急,三人一同下了车,几乎是齐声问:
“怎么样?”
宋星叹了口气:“满分两百分。”
许允焦急:“那你考了多少?”
宋星又叹气,随即抬起头,脸上表情由阴霾转为笑眯眯:“192。”
明心尖叫了一声,引得周围家长都回头看,宋致宁把女儿抱了起来:
“我的大宝贝闺女,考了这么高分?”
一家三口就差喜极而泣。
想起来感谢许允时,回头却看到许允的表情,不是震惊。
是很震惊。
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平复了心情:
“当年的叶玖,也只考了191分啊。”
宋家2008年的大年夜,过得格外热闹。
宋星不仅以全场最高分过了省考,连期末考试都进了年级前五十。这对于离开大学都已经七八年的宋星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宋致宁一高兴,用年终奖金给女儿买了最新款的手机。
明心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弄丢了全燕州高中生都没有的稀罕物。
只有宋星自己知道,过去的一年,为了跟自己中年妇女的记忆力抗衡,她连六百块钱一节课的线上辅导班都报了。除了在辅导班,平时连课间时间都不舍得睡,生生将高二活成高三,高三活成高考前一个月。幸好网盘上赚的钱让自己有不花父母钱的底气。
大年初一,宋星拎着年货来到后街给许允拜年。
许允家门庭若市,豪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开进来。
宋星细细看着,好几个都是华语戏剧界的腕儿。
许允见到宋星格外高兴,却不免惋惜:
“叶玖刚走,不然你还能见见你这个大明星师姐。”
宋星在心里叹声气。
是啊,能见到叶玖就好了。她是自己母亲的小说捧红的,跟沈家也走得很近,要是遇见了顺便还能问问沈家的情况。毕竟不能老追着这一世的父亲打听前世家里的情况啊。
不过她心里也很满足。
年三十儿晚上的春节联欢晚会,哥哥沈尧同来自香港、台湾的两个当红歌星唱了《浮生》的电视剧主题曲。
媒体已经称哥哥为内地小生接班人了。
许允心里豁亮,果然宋星跟自己是一个心思。
省考考了高分,等于半只脚已经迈进了三大艺术院校,只是许允很清楚,现如今的艺大已经不是当年的艺大了。
“宋星,进艺大,敲门费是三十万。”
虽然宋星有点惊讶,但她注意到,说这话时,许允的目光明显微微颤了一下。
经过一年的的劳累,她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
眼角的皱纹也细密了许多,唯有腰身仍旧挺拔,跟一般年过花甲的老太,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气神儿。
“你父亲在艺大的那个老同学沈致宁,现在已经是表演系的副主任了,你拿着这钱去找他就行。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寒假应该还有很多人在找关系。”
宋星皱眉:
“三十万,能买我考进艺大?”
许允摇摇头:
“不,三十万,只能保你在进了三试之后,不会被人黑下来。这个钱,也不是沈主任书,是你求他往上送。我在艺大没有人,你们只能靠自己。”
望着窗外一地红色的鞭炮皮,许允目光冷凝:
“我老了,再一个十年,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你跟钟倾这样的苗子了,叶玖考上艺大之后的十年,这个圈子越来越不干净,我看不惯我可以躲,可是有些规则,我躲得开,你们却躲不开。”
宋星了然。
许允这样坦荡的人,如果不是拿自己当关门弟子,是不会抛却平日的骄傲让自己屈服于艺考潜规则的。
所以许允会放弃帝都话剧团的待遇和名气,甘心在燕州租一个小楼授课,一定是职业生涯中遇见不平事,而她不愿违心。
宋星也不愿她违心。
“沈主任是不会收这个钱的。”
再没有比她更了解父亲的人了。
如果他也是个屈服于潜规则的人,早就靠着招生发财了。
前世,父亲在艺大的待遇并不比如今宋致宁在燕州京剧团中更好些。
和父亲同样资历的老师,早已在艺大熬上了院长或在演艺圈出了大名,要不是沈尧的走红,父亲这个副主任也不知哪年才能评上。
这两个人都是两袖清风的老实人,能成为知己是有道理的——太较真而备受排挤。
“许老师,我不能让我父母再花钱了,我叫您老师,心里拿您也当母亲,违背您做人原则的事,我不会做。”
三十万对有了网盘的她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
可她就是不想出!
许允满眼欣慰,却叹息一声:
”孩子,演员这条路,布满了潜规则,你躲得了这一次,不一定能躲开下一次。“
宋星笑笑:
“那就不躲,潜规则也是规则,如果我不喜欢这个规则,我就再造一个。”
放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宋星离开了许允的房间。
许允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条宝蓝色天鹅绒的长旗袍。
旗袍上绣着艳丽的疏枝梅花,旗袍的尺寸和许允的身材分毫不差。
那梅花枝干嶙峋,一身清孤傲骨。
凝望着雪地里宋星如梅花纤细冷艳的背影,许允不由得叹气,细细地观察宋星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