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镇,响午。
窗边,苏四娘脸色苍白,外面烈日高照,她还是拉紧了身上的道袍,觉得有点冷。她苍白的脸庞显得更美,神色之间,说不出憔悴,疲惫。
她是一个女人,先是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孩子。她实在越想越糟,糟到几乎看见师傅失望的神情,甚至会被逐出师门。
这样的事情,无论什么样女人,碰见,心里都会苦,越想越累,然后焦虑或者无法释怀,甚至想到结束自己的生命。
苏四娘想到了死,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会落得个轻松,心里也不会这么苦,这么累。
人贵生,《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上有文曰:自杀者不可渡。
她不怕死,但怕死了更苦,陷入更苦的地狱。
但,一个人若是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苏四娘胡思乱想,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唤道:四姐,四姐,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这里好多好玩的东西。
说话的是小师妹玄清,柔声细语,嘟弄着嘴。
苏四娘轻轻搂住她道:“玄清,以后莫要学师姐这般傻。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直系弟子中,就你我两个女弟子,以后啊,逢年过节,你要替师姐多去看望师傅,逢年过节的师兄弟的新衣裤袜,只怕就要麻烦你了”。
玄清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她被大师兄留在这里照顾师姐,这几日她痴痴呆呆,有时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生怕她做出些什么傻事来,忍不住拽住苏四娘的胳膊道:“四姐,你胡说些什么,你别吓我。我们几个师兄弟都商量过了,回到学海山,我们都去向师傅求情,师傅这个人,你也知道,刀子嘴,心底却极软。四姐。。。你。别。吓我。”声音到最后,都哽咽起来。
苏四姐笑了一笑,苍白的脸色挤出笑容更加无奈,她摸着玄清的头发道:“这件事,是师姐不对。还连累迟早师傅被人耻笑,大同也走了,我怎么有脸去求师傅原谅呢。就算被逐出山门,也只能怪自己!师妹啊,师姐错了这一步,又哪里回的了头呢?”说着,忍不住掉下眼泪。
王大同的名字,活着的人,怎么一下子成了永远的过去。苏四姐的心脏忽然被人捏了一下,好痛。
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多少次耳语细哝,仿佛那么不真切。
苏四姐忽然咯咯一笑,笑的玄清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她拉着玄清的手说:“走,四姐忽然想出去转转,你陪四姐。”
她已下定决心,她本来觉得已经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她才知道,这种痛苦她根本无法忍受。
何家镇虽小,但是人却不少,因靠近土城,有些做生意的,也把它当作一个歇脚停顿之处。
做生意的人,哪里有钱赚都不嫌多。
这里虽比不上土城,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桂花糕的香气,女红的叫卖,波斯的绣纱,甚至连朝廷禁卖的大烟,这里也应有尽有。
青石街,碎青石的路面,走起路来还有点硌脚。
空气里混着桂花,胭脂,汗味,粪便各式各样的味道,散发出一股腻人的气味。
青石街的角落上,有一个面摊,旁边停了一辆骡车,烈日下,车厢上木雕窗上挂着厚厚的布,老远就闻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阳世师戴着一个斗笠,坐在面摊里,点了一碗酱油素面,一口接着一口吃,他吃的很慢,是心里取琢磨着一件事。
乔傲,现在如何安置?
他自幼在无极山上长大,学艺,修道。忽然间,除了无极山,他去过的地方,认识的朋友,仔细一想。竟无一人可以托付。
此刻风头正盛,若带回给乔无极,朝廷若闻得半点风声,只怕害了乔无极,也害了无极门。可此子的性命,最终究竟还是在乔无极的念想之间。待风声过后,适当时间,再向乔无极讲明也是不迟。
而现在将其托付何人守护,又有何人能够守护?
九鼎转生阵重需要得九名自然之境的强者,去哪里寻找?还有那黑铁,平时用那么一点点在兵刃上,立即可削铁如泥,九鼎可需千余斤黑铁,这又去哪里收集?
而何人布阵,佛冚此刻俨然婉拒,显然不能指望,骨仪疯后,无极门再无顶尖的阵法师,这布阵又是难事一件。
这些事现在都只能自己去做,一件一件去解决,而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颇为制肘。所以需要将乔傲找个妥稳之地安置好。
正在此时,耳边听见两名女子的声音,道:“师姐,这几日师兄弟们都在议论乔天羽之子的事情。说他就在沙城。你说那日他们遇见的那两人是不是真的,师傅脸色难看的很。大师兄都不敢吭声呢!”
苏四娘,轻轻嘘了一声道:“莫胡说,掌教之令,你忘记了?任何人不得与乔天羽及乔天羽之子产生任何关系,否则立即逐出无极门。你若这样乱嚼舌根,被师傅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罚你。”
”四娘,万一,万一我说万一啊,要是师傅真生气了,你准备去哪里?”
苏四娘苦笑了一下,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道:“我不知道,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山上待惯了,早不是世间人了,再入世间又能去哪里?。。。。。。”
。。。。。。。。。
。。。。。。。。。
阳世师,听着两人的脚步从身后走过,撇了一眼两人道装,赶着骡车跟了上去。
如果说,自己出山前,是一时愤懑之意,不满乔无极的软弱。
但那晚,乔傲宁可跟着桑吉离去,却想保全骆迦母女二人,而血魔教的众人却是要他的性命。阳世师有些震惊,达摩割肉喂鹰,佛陀舍身喂虎,亦然如此,而这样的慈悲心,自己却不曾有,看着乔傲,竟然有了惭愧之心。
这两名女子,显然是学海山的弟子,那钟无涯是否可以托付?可他,会不会是向朝廷泄密的内奸呢?
苏四娘走了一会便累了,找了一处茶水摊,借了个位置坐在那里,看着玄清眼睛却盯着西街的那一头,围着人山人海,一个猴子在杆顶作揖跳舞,她实在想去看,但又不放心四娘。她善解人意的笑道:“你自己去玩,我有些乏了,在这坐会!”
玄清略微犹豫了一下。
苏四娘更善解人意的笑:“这下山的机会,下次不知何时才轮到我们学海山,你若不去看看,上山老惦记着,可就真不开心了。我没事,坐着歇会,待会这点路,四娘自己走的回去,况且四娘想单独走走,你放心去玩,回来讲给四娘听,好不好。”
玄清的脸庞笑的像花一样,转身离去的时候,还喊着:“师姐,你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苏四娘并没有回客栈,走向镇外,那里有片胡杨林,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植物,叫沙漠玫瑰,有玫红,粉红,白红很多颜色。
前几日,王大同他将沙漠玫瑰放入她的手心里,告诉她,这是边疆的男子献给女子最美的花朵,那一幕仿佛昨日才现。
每个人,在某个时间节点,都会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那种渴望让人可以歇斯底里,甚至疯狂。
苏四娘此刻就想看看那花,假如她选择不了让上天对自己爱,至少可以去选择死去的地方和方式。
胡楊林是千奇百怪,神态万般。有的怪异似苍龙腾越,虬蟠狂舞,有的叶片狭长而细小,宛若少女妩媚的柳眉。举目望去金色的叶片,辉煌而凌重。
苏四娘,在沙漠玫瑰旁,挑了一根最粗的胡杨林木,将腰带套在胡杨木上,苍白的脸上突然发红,“大同,我来陪你和孩子了”
胡楊林木,随着风声发出莎啦啦的响声,苏四娘的身子,悬在开始颤抖,控制折腾了几下,再折腾几下,胡桃木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啪,一声,她重重摔在沙漠玫瑰中。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说的就是胡杨木的坚硬。
苏四娘大喝一声:谁?顿时警觉起来,背部如针芒在刺,环顾四周,除了树叶婆娑,偶尔的鸟鸣,远处的商队驼马嘶鸣声。
四下空无一人,苏四娘的武功不弱,学海山知学殿内,她的武功可以排进前五。若是有人,她自信,她一定能发现的了。
苏四娘看着那些被自己压死的花花草草,轻轻叹了口气,哎了一声。坚硬的胡杨木都能断,人若倒起霉来,喝冷水都硌牙。
可是,今日若不死,等师傅将自己逐出师门时,又何必再受那个羞辱。
开始找第二棵胡楊林木,挂上腰带,将脖子套上,闭上眼,用力一蹬,身体就在树枝下垂荡,挣扎。
胡桃木枝还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啪”一声,胡杨木又断了,她又重重摔在沙地上。
这下,她立刻起身,双手捏拳,慢慢环顾四周,仍然一无所获,她猛喝一声道:“敢问那位高人,请现身赐教!”
空气里只有沙漠玫瑰的香气,再没有任何声音。
她扭转头,将腰带套在第三棵胡杨木头上,却慢慢的将头放在上面,一动不动,接着她松开了手,整个人又挂在了树上。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老者,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一种复杂的感情,是痛惜,不忍,还是慈悲。
他平掌轻拖,苏四娘脚下像踩着一堆棉花里,有力拖却不着力,嘴里发出咕嘟嘟的话声“你是。。。。。谁。。。。。”
他轻轻问道:“若有方法让钟无涯,不逐你下无极山,你能继续修行,是否还愿意死?”
苏四娘的眼睛一下有了光,不下山,就还可以修道,能修道,就还可以成仙,能成仙,为何要死。
阳世师,自然看见了她眼中的光。却暗自叹口气道:“清修,双修,气修,剑修本是路,条条道路皆达,为何偏执于路的宽窄。钟无涯这几年书读得多,难道脑子也坏了。”
苏四娘一下子听得他这样说师傅,顿时不满有些忿忿道:“是我学艺不精,岂关师傅的事,师傅纵读百卷道经,哪里有不知道的?”
阳世师有些诧异,重新打量了苏四娘一眼道:“钟无涯,倒是收了一个愚钝弟子。”
苏四娘努力的把头往下垂了一下,仔细看了这个中年男子一眼,似乎眼熟,但却一眼看不出他的修为。
阳世师道:“你帮我照顾一个孩子三年,吃饱穿暖即可。但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得师傅,钟无涯,甚至掌教乔无极。”
苏四娘此刻已经喘不上气了,哪里知道想到是这般事情,喃喃道:“我犯了规诫,师傅最重脸面,定饶不得我,说不定立刻就会赶我出学海山的。”
说到最后,竟然叹了口气,依恋之情顿生。
阳世师叹口气道:“你既然不想死,又何必如此。钟无涯这个人虽然傲娇,只吃软,不吃硬。他现在气头之上,越劝越如火上浇油。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要肯跪在殿前几夜,他纵然罚你,也不会赶你下山。待三年我回来之时,愿做个说客,你生性善良,让你重返师门,可好。”
苏四娘,此刻虽然已经翻了白眼,心下却是点头百千遍。
身子开始颤抖,折腾了几下,胡桃枝木又发出咯吱吱的声音,接着,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只不过,摔的不在是沙漠玫瑰花丛内,而是泥地上。
地上有了一个孩童,浑身泥污,赢弱不堪,瘦小的像个猴子,却双拳紧握,紧闭双眼,昏昏沉沉睡着。
“他是谁?”苏四娘拼命叫到。
耳边恍惚犹如声音传来道:“我乃阳世师,此事只能你我二人知晓,包括那个孩子,绝不能让他知晓。切记!切记!”
苏四娘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地的孩童,怎么这一切犹如做了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