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千年?”
“也不是啊。”,吴子钧捋了捋胡子,乐道,“这不是还有你在的么。”
少见的,裴雅儒正色道。“别闹。”,他的眼神很真挚,“我是说真的,你就一个人等在这里度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么?”不禁蹙眉,吴子钧总归严肃一把,没有继续用贫嘴忽悠过去,而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纳道。
“我本是不想说的,你何必在提起来。”
稀罕的,裴雅儒为他曾不过脑子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亏欠,诚心诚意的“对不起”三字还没说呢,这厢吴子钧倒是笑了。“也没什么的呀。”,他抿嘴垂首,夜深人静,裴雅儒看不清他的神色,“这不是还有王家小子么。”语气恬淡自然得很,好似不过饮酒间便能吐露出的无关风雅的事情,可裴雅儒却硬生生听出种悲哀。
不是这样,我能够感受到裴雅儒内心深处的心理活动,不单单是这样的。也是年轻气盛,好奇心旺盛,裴雅儒连想都没想,就又把话给问出去了。“不是这样的。”,他笃定地问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你在等一个人,一直在等一个人。对么?”最后总算念起主客之分,何况他还是个自愿挤进来的客人,总得关心点东家的意愿,遂然终末的问题脱口问出得有点虚。
被问到的人也没急着回答,对他摇头失笑,却了无解惑的心思。
“你……”
这次裴雅儒话未说完,吴子钧把话截去了。“他会回来的。”,吴子钧流露出悲哀的肯定,“肯定会回来的,引魂灯在我这里,无论怎样他都得回来。”字字都既定的好像生怕裴雅儒不相信,也许这话并不是说给裴雅儒听的,兴许他在催眠自己,使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会结束这看不到头且漫无目的的等待的,会有那么一天。
引魂灯?我惊讶不已,那不是在个黑不隆冬见不着一点光的溶洞里么,怎么会跑到吴子钧手上。
原本我是不明白,后来我却明白了。
可后来我就不想明白了。
引魂灯,正如它的名字,召唤失散的亡魂,归家。
回家啊,万丈红绫候你。
回家吧,家中仍有一人执灯站在门口痴痴地候你,盼眼望归。
回家啦,还有人等你呢,可不能死了啊。
厥后军规有多添了一条。
“家有父母者;家有妻儿者;家中独子者;家中有妻而未得子嗣者;父子俱在军中其子;兄弟同在军中者其弟,均出列,凡出列者皆留守军营。”
为得是不让点灯痴等的人,空白了头。为得是不让翁妪穷尽一生却盼来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仿佛看见了,遥远的过去,一人一手持只答酒葫芦,一手攥相思骰子,紧绷住硬撑出来的笑意望着另一人。“来喝杯吧。”他似哭未哭,嘴角还是憋出上扬的弧度来。
“我又不是回不来了。”另一人见了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哭笑不得地说道。
“还有,你不是说不来送我的么。”,他顿了顿,“说不吉利,也算是留个念想。”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雨,我要去接你。(注:出自梁实秋先生的诗歌《送行》)
那一人听后沉默,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扬手对着嘴灌下二两清冽的白酒。“我总觉得都已经快活一生了,总不能在最后留弥补不了的个遗憾。”,他恹恹地说,顺带打了个酒嗝,“总得告诉你,你不能活得太没心没肺,还有个人等着你呢,始终等着。”酒葫芦坠下,溅出几滴酒液在那一人珍视的衣袍上晕开水迹,那一人罕见的没有动怒,而是看着他,只是看着他对面的将军。
而那个将军只是说。“你可别咒我了。”那个将军笑着拍了拍那一人的肩膀。
却不料,突然闷闷的那一人,倏忽间把他的手甩开,将军不禁愣了愣,那一人说了。“我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了。”,他抬头,仍是初识时那般潇洒恣意的欠揍模样,“所以你不能死,你还要活着给小爷找乐子呢。”话说的也相当欠揍,明明是叹惋的话,硬生生被他说的拐了七里八弯,离原本的意思早超了三千公里。
将军听后竟也不恼,他干脆地应声:“好。”他又说。“你等我吧。”,将军傻呵呵地笑了,“你等我回家。”他本以为,这句话会令对面的人勃然大怒,不料那一人无喜无悲,终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回来。”,那一人犹豫着再说,“一定要回家。”
不知是不是行军之人都豪爽的很,还是因为将军在从军以前是个富家子弟的关系,变得傻乎乎的,毫无传说中的大将之风。“嗯,好的呀。”,他笑着答应了,恰时瞧向那一人的酒葫芦,“这是送行酒么?给我来一口。”手即将触及到酒葫芦的穗子,那一人忽地把酒葫芦捞进怀里。
正尴尬着,那一人叹了口气,才把酒葫芦递给将军。“你给拿走吧,我不留它。”,那一人惆怅地说道,“到了地方,少喝点酒,那地方多风沙,不论是什么进了嘴都是发苦发涩的。”又絮絮叨叨说什么保暖啊,什么吃食的。将军也不嫌烦,看了眼天,再看了眼地,视线还是落在彼此的影子上了。
顿时无言,将军抬眼去看那一人,双眼亮晶晶的。“马上到时间了。”,他对那一人说道,“我要走了。”这话落下,那一人的表情果然一滞,虽表情仍是那般,可神色终究变得复杂。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注:摘自唐朝诗人王翰所著《凉州词二首.其一》)奈何,奈何,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无奈,无奈,虚则义务所致,实则自愿而往。赖得了谁?赖不了谁。
想起自后有天教官曾对我们说过。“当你们踏上战场,你们要记住,你们背后所护住的,不单单是你的国,还是你的家。”,他总是会这样说,“当你倒了,这个国家倒了,你的家会怎样?要记住,你们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那些外面称颂军人的所谓的国家大义,决不仅如此,你们背负的,或许还有门口那朵只有你才欣赏到的芬芳野花,或许还有小面摊热气腾腾的一碗清汤面,还有卖小吃的商贩,唱歌的艺妓,吟诗作对的芊芊学子,台上扮演着人生的戏子……国家,说是很大很复杂,其实也很小很简单,仅此而已。”教官说得并没有慷慨激昂,说得温温柔柔的,正如他这个人,眉眼淡然轻柔,说出的话却字字带着无奈的苦涩。
平平淡淡,往往才最能感染人的情绪。
骏马嘶鸣,马蹄踏着地面扬起些风尘,将军坐在马背上,老神在在地揉了揉太阳穴。“老毛病又犯了?”,那一人挑眉,终了还是悠悠叹道,“注意保护点自己,你胃不好,若是因为胃疼死在疆场,那可是最怨的了。”这厢慢悠悠地叹着,那厮拽着缰绳,骐骥原地轻盈地踏了几下。
对于这番话,将军颇感不屑一顾。“得了吧。”,他骄傲却不失分寸地说道,“我的命硬得很呢,你是知道的。”这般自豪的说法,尽管不知道他有什么可自豪的,然而还是引得那一人习惯性地张嘴讽刺了句。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的下场你还记得么?”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果不其然,将军很明显的愣住片刻时,随即在那一人承认错误前打着哈哈把话题给引过去了。“要相信我么。”,他傻兮兮地笑着,“我好歹也是一代名将,为开辟一个帝国做了奠基石的那种。话说我也是可以被记录在史册内的吧?”将军其实对于外人而言挺冷的,但一遇上足够信任的人时,就会不自觉放下心防,露出最真实同时也是最蠢的一面。
这个问题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不难,那一人着实思考了眨眼的时间,方可给出回复。“你要活着回来就可能了,实在不行我去贿赂史官,把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记录在册,即便铭名塔的塔壁上并未刻有你的名字。”,他抿唇,强撑出副微笑罩在脸上,“好啦,你要是知道这件事的话,怎么说都得活到那一天的吧?”那一人不断的暗示,暗示将军发誓能够回来,最好还能以主神的名义起誓,这至少还能留下一个念想,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在他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将军刚想顺着他的话发誓,结果被后面的同僚给叫走了。“我得走了,真的得走了。”,临行前他不忘对那一人说,“记着照顾好自己,你还得亲眼看着我回来呢。”他说罢,骐骥嘶鸣一声,欢快地追上军队末尾踏尘远去了,连那一人的回答都没听见,那声轻轻的“哦”就这般消散于风中。
极目远眺,再也看不见那抹艳红,那一人仍是踮脚站在巡视塔的塔顶上眺望着。“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他纳纳地嘟囔,“可不能再只剩我一个人了。”说着,一阵风过,夹杂着巡逻士兵的惊呼,一个身着罗群撑伞的妙龄女子出现在街角,再揉眼看去,那道身影已引入闹市之中了。
“那一人后来呢?”裴雅儒托腮问道。
面前的老者怅然叹道。“在同一个地方等了上千年啊。”,神色不免孤寂,“反正他是一定要回来的,那时候身上沾了别人血命的人没有引魂灯指引是不能转世的。他若是死了,必会寻着引魂灯找到我的……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啊。”说着,他偏过头去,外面黑森森的,仅有湖中的月光是他们之中唯一的亮光。
“何故如此呢?”我叹道。
“何故不回家呢?”,吴子钧如是反问我,“明明已经做了英雄了,还嫌不够么?为什么不回家的啊?让我一个人等了千年,是千年啊!好不容易我打算放弃了,突然又回来告诉小爷‘这一切都是无用功’这算什么?是在讽刺我那千年都是虚度光阴的么?”
他的声音沙哑,我却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听他悲怆地说着,不吱声。吴子钧也觉得说够了,嗤笑出声,我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出我的视线范围内了。
“小爷这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