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仲武为太平军提供了许多便利之后,没有跟随大军北上,留在岳州骚扰过路官军,抢劫军饷,阻遏通讯。张亮基和徐广缙商议,联名发文,令邓绍良在带兵路过巴陵时顺便攻剿。徐广缙还不放心,又派总兵阿勒经阿前往协助。邓绍良刚刚起程,又听说副将巴图带兵护送军饷行抵巴陵,被晏仲武抢去饷银三万两,还杀伤官兵十多人。
这时候,张亮基急于搜捕本省的土匪,已将江忠源的二千名楚勇调到长沙驻防,又函令罗泽南、王珍等人招募一千名湘勇前来省城。但是晏仲武在岳州的势力令他不安,他决定增派劲旅北上讨伐,江忠源奉令挑选一千名新宁勇驰往岳州,会同邓绍良和阿勒经阿作战。
十一月二十二日,晏仲武分兵三路攻击邓绍良,损失一百多人。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两军屡次接仗,官军都有斩获。江忠源和刘长佑从古大路前进,先攻黄伏太、阳夫显、龙凤庵三处的会军,活捉五十多人,将三处敌营焚烧殆尽。邓绍良则直抵晏仲武的根据地,将晏家大屋全行烧毁,逮捕了晏仲武。
徐广缙此时奉到上谕,令他到武汉前线指挥作战,但他要等到大兵云集武汉时才敢亲临第一线,挨到十一月十五日才从长沙出发。行抵巴陵时,见福兴、玉山、苏布通阿的部队先后到齐,便令向荣直逼武昌东门外的洪山扎营。向荣连日从长虹桥、板桥一路转战而进,在卓刀泉扎营。十一月二十三日,官军各部合力进攻,湖南、贵州、广东、四川营兵最为卖力,首先抢到敌营之前,却不再前进。太平军分几队迎战,两军互相对射,各有伤亡,然后各自回营。
江忠源决定留在湖南以后,还是放心不下北方前线,给徐广缙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劝告信,总结官军两年多来失败的教训,希望徐宫保能够采纳,以利于官军在湖北的作战。
和曾国藩向皇帝直谏的《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相比,江忠源的这封劝谏信可谓同样大胆。如果不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下,他的直言不讳很可能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不但指责了徐广缙本身的错误,还向朝廷的正规军高级将领挑战,请求将他们撤下战场。谁都知道,官军的提督、总兵一级大员,骄奢横蛮,个个都是火暴脾气,江忠源一个小小的知府,却对他们指手画脚,甚至要端掉他们的饭碗,不是活腻了么?如果不是出于对朝廷的极度忠心,谁也不会干这种傻事。
江忠源说,洪秀全在广西起事以来,窜扰三省,迁延两年,攻陷了几十座城池,官军死伤无数。向朝廷请求的军饷,达到几千万两。为什么会遭此失败?不是敌众我寡,不是敌强我弱,也不是敌智我愚。那么弊端在哪里?大致上可以总结三条:第一是军法不严,第二是军令不一,第三是军心不齐。
为什么军队要严格执法?江忠源指出,军法是将领管理军队的工具,士卒不敢违反,可以驱使他们出生入死。将领不能行使军法,就不成其为将领;士兵不知畏惧军法,就不成其为士兵。可是广西开战以来,军法已完全成了摆设。
江忠源以湖南的战事为例,说明执行军法的重要性。全州因为得不到增援而陷落,教训惨痛;可是此后仍然有许多将领见死不救,按兵不动。道州因为将领弃城而陷落,这是一个反面教材,但其余的城市纷纷效仿。蓑衣渡之战,敌军锋芒已挫,只要官军在河东连营,斩断敌军右臂,就能取胜,可是官军指挥不灵。道州之战,敌军已被包围孤立,只要官军分兵驻扎七里桥,截断敌军东奔之路,就能取胜,但官军仍然调遣不动。长沙之围,敌人处于穷途末路,官军只要在龙回潭和土墙头驻扎,堵住敌军西撤之路,官军就能取胜,可是官军仍然不听指挥。利害关系已经陈明,下面屡次请求如法部署,将领们却无动于衷。道州、双牌、莲涛湾六十里奇险之路,敌军自己走入了死路,可是官军却要放他们一条生路。长沙驻军四五万人,围守有余,又给敌军放开一条生路。士卒都认为逃命是上策,临敌毫无斗志。州县官员认为躲避逆贼是理所当然,守城没有决心。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指挥作战的都是提镇大员(军区司令或军长),级别高了,就想躲避危险;权力大了,就很难对他们执法。兵志说:法行自贵。大帅必须执法,才能控制将领,使将领依法管理士卒。军营体制,县官不如现管,士卒畏惧下级军官甚于畏惧高官,因为下级军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部队临战,先退的必定是高官,接着是中下级军官,然后才是基层军官,最后才是士卒。军法难以执行,就是因为高官太多。所以,他恳请徐广缙奏明皇上,把大员们从前线撤走,只留下一两名身经百战、懂得军事的高官,借用他们的权威来控制部队。中层军官不乏能征善战的将才,根据他们的才能,委派具体的职能,使资历较浅的军官奉令不敢迁延,军威便能整肃。他们得到提拔,更会感激朝廷,士气高昂。然后和他们约法三章,多加鼓励,赏罚分明,提高斗志,部队壁垒一新,军情自壮。
江忠源还从财政的角度指出裁撤提镇的必要性。他指出,战争已经打了两年多,军队筹饷困难,高官的薪水和补贴比中级军官高出数倍,撤掉他们,能节约大笔的开支。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立刻实行选择将领的办法,为他们树立执法的权威。军法能够执行,权威自然树立,军事自然顺手。
为什么军令无法统一?江忠源认为,根子在于大帅没有随军。军情移步换形,瞬息百变,胜负之机,间不容发。古代名将莫不亲历行间,躬冒矢石,故能随机应变,所向有功。如今大帅距敌远者数百里,近者也有八九十里。刚刚看清地图,危险的地方已经发生变化,谈不上有什么地利;敌情刚刚侦探确切,而战情又发生了改变,谈不上知己知彼;士卒的强弱,不是探访所能了解的;军官的才干,又因毁誉而多误;所以说,遥控是行不通的。
江忠源指出,前线总指挥必须由大帅亲自担任。如果从高官之中选出一名总指挥,而受他指挥的人也是高官,平日里平起平坐,此时就不会把总指挥放在眼里。如果总指挥强行钳制,就会离心离德。何况大帅每出一令,总是由于不符合军情,而被前线总指挥改变;而前线总指挥每发一令,也因不对大帅的胃口,又被大帅修改。加上驿递缓慢,指令很难按时抵达,信函往来,又会造成一些误解。更有甚者,让总兵出任前线总指挥,会引起提督的猜嫌;如果让总兵和提督都任前线总指挥,则两人同时发号施令,会有冲突和错误。军中积习,打了败仗,谎称胜仗;打了小胜仗,就谎称大胜仗;杀敌不多,就谎报杀敌甚多。大帅根据总指挥的报告奏报朝廷,功过不明,赏罚失当,士卒不服,军心涣散。
所以说,大帅必须亲临前线,才能不受蒙蔽。江忠源请徐广缙驻扎军中,事权归一,号令自明。大帅一到,军营耳目一新,将士精神一振。然后因地制宜,根据敌情作战,便能取胜。他认为,只要重创敌军,对手必做鸟兽散。
官军为什么会军心不齐?那是因为大帅对待官兵亲疏有别,赏罚不公。江忠源说,军中兵勇都是朝廷赤子,也都是大帅的爪牙。大帅对待他们必须绝对公平,不分亲疏远近,才能得到他们的效力。不论何人,同样罚过赏功。只要对亲军稍有偏重之心,必然导致将士离心。乌兰泰初到前线时管带贵州营兵,后来总统南路,对贵州兵便有所偏重,而云南兵和湖北兵便有怨言。向荣初到前线时管带湖南兵,后来他总统北路,略为偏重湖南兵,而四川兵和贵州兵就对他失望。徐大福只是一名守备,赛尚阿偏重他,全军都不服气。谢继超只是一名投效的委员,向荣偏重他,众人不服。士卒并不愚蠢,他们能看出上级的意向。千总、把总级别虽低,却能辨别主将的优劣。军中各伍都有伍长,各营都有营将,一军胜则群起而抢功,一军败即按兵而自卫;甚至左队前进,右队先退;前队推进,后队反却。若再加以偏爱和歧视,则会互动干戈,争执不已,恐怕日后再做工作,居中调停,反而难办了。
江忠源语重心长地说:徐宫保,你初到湖南,命令手下的文武官员破除积习,互相救援,也是希望众志成城,面貌一新。可是如今人们议论纷纷,都说你徐大人偏重广东兵勇,我想一定不会有这种事情。徐大人身负天下的重望,一定能团结诸位将领,以成大功。人们之所以这么说,也许是你言语之间对广东兵勇微有褒奖之意,所以引起了误会。
江忠源这已是第二次向徐广缙进言,他认为钦差大人是否锐意改革,关系到对太平军之战的成败。也许此时他对徐广缙还抱有一些幻想,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使他对此人彻底失望。对徐广缙丧失信心的不仅是江忠源这个小官,连咸丰皇帝也不耐烦了,不久便让徐广缙交出了差使。
绝望之城
徐广缙没有积极向武汉推进,仍然坐在岳州遥控指挥。十一月二十八日,向荣所部直扑洪山,攻占敌营,将所有营垒全部烧毁。官军直追到城下,太平军撤向江岸。官军先前已拆断通往汉阳的浮桥,太平军没了退路,便反身死斗,官军各部与之相持,不敢收队。
向荣统领一万兵力,竭力攻破敌军壁垒,是为了杀开一条进城的道路。由于官军各路总兵观望不前,向荣深感兵力有限,无法达此目的。他秘密派人进城,邀约常大淳出兵夹击。常大淳接到信函,犹豫半晌。城内人心不稳,如果现在还派部队出城,会不会动摇军民的意志?还是等一等再说吧。
十二月二日,向荣从洪山改向东面进攻,击破太平军的几十座营垒。向荣将太平军逼到沙河,造成太平军大批伤亡,尸体枕藉,堵塞了河水。
距城墙只有三里了!向荣赶紧派人呼唤城内官军,邀他们出城夹击。无奈常大淳年事已高,无此胆量。他身负守城全责,不敢承担丢失城池的风险。他说:“城内兵力单薄,部队士气不高,还是不要出城吧。”不管他的决策是否正确,向荣已经失去了进城的机会。寒风凛冽,大雨倾盆,向荣待在城外,对着远处被雨幕遮蔽的城墙,连连摇头叹息。火药已经淋湿了,部队失去了火力,向荣说:“常大人不敢派兵出城,我等还是收兵回营吧。”
罗大纲带领矿工部队驻扎江边,顶着恶劣的天气,在滨江的平湖门和文昌门外指挥部队不懈地暗挖地道,六天便已挖成。林凤祥和李开芳带领敢死队掘进一丈多远,在城根下埋好炸药。
尽管雨声不绝,锄镐的声响还是惊动了守军。一些士兵把管子埋在地下,耳朵凑到管口谛听,声响越来越清晰。他们立即报告常大淳,请求从城内挖地道灌水,淹没城外的地道。可是还没来得及施工,十二月四日早晨七点,太平军已引爆地雷。轰隆一声巨响,城墙倒塌,守军顿时溃散。武昌城内没有一支江忠源那样过硬的部队,常大淳也没有左宗棠和黄冕那样的高人辅佐,民众没有调动起来,这已是一座笼罩着绝望的死城。罗大纲挥刀高喊,四五千名太平军冲入缺口,几乎没有遇到抵抗,顺利地占领了武昌。
太平军的旗帜还没飘上城头,城内守军和城外的援军就望风而逃,躲进了武昌附近的城镇。湖南人常大淳投井自尽,十几口家人自愿跟他去了阴间。他虽然以身殉职,却成了无能官员的典型。人们把武昌的失守归咎于他,后人谈起此事,每每摇头叹息,为他感到遗憾。
罗大纲的手下杀死了布政使梁星垣和按察使瑞元以下的湖北高官。江夏县的知县绣麟持矛巷战,奋力搏斗而死。武昌的绅民妇女将太平军视为洪水猛兽,许多人悬梁投水。
武昌失陷后,向荣拔营退驻青山,暂时与外界失去联系。太平军的几百艘战船驶到黄州抢粮。武昌离九江不远,乘船朝发夕至,江西面临着太平军的威胁。湖北境内到处拉响了警报。荆州的官军得到情报,太平军已派间谍到荆州侦察,打算正月上旬从仙桃镇一带派兵奇袭荆州,主力则从金口沿长江向荆州开进。长江上下游人心震动,战争的氛围使这个寒冬显得更为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