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娘,连模样都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娘总穿着素色衣衫,说话轻声细语,嘴角常含着一丝温温笑意。临别那日,娘揽着他,在他耳边柔声道:“世儿,等你长大了,不要学你爹,也不要行商,更不要去做官,就做个农夫,安安分分过活。 你一定要记着娘的话……”娘轻抚着他的头,嘴角仍含着笑,眼里却不住地滚下泪珠。
硃安世并没有忘记娘的嘱咐,却没有听娘的话,不由自主,仍走上了父亲的旧路。念及此,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驩儿觉察,立即慌起来:“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硃安世笑了笑,站起身:“你在这里躲一会儿,我去办点事。”
他钻出树丛,沿着山塬小路,走了不到二里,找到一爿村庄,农夫都在田间收割,儿童也去拾穗,村里寂静无人,偶尔几声鸡鸣犬吠。硃安世潜入村中,查看门户庭院,选了一户看着殷实些的人家,进到房里,于柜中搜出一大一小两套半旧秋服,放了二百钱在柜中,包好衣服,怕人望见,便从后门出去,由村后绕路回去。
硃安世和驩儿各自换了村服,都大致合身。硃安世将驩儿旧衣埋在土中,自己戎装包入囊中备用。骑了马,寻路向驿道。
路上,他细细叮嘱驩儿:“等会儿我在路上截一个可靠的过路人,使些钱,托他带你去长安,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你一个小孩家,别人料不会起疑,只是不要轻易乱说话,应能保无事。到了长安,送你到我故友处,就是你公公写信给他的那个樊仲子。你拿这把匕首给他看,他就知道是我,自会悉心待你。”
驩儿将匕首贴身藏在腰间,一路听,一路点头答应。硃安世见他如此乖觉,竟有些不舍。
半个时辰,来到驿道,硃安世将马藏在林中,与驩儿隐在路边树后观望。驿道之上,不时有官差、客商、役卒往来,硃安世一一仔细观察,相了十几个,皆不中意。后来见有一马一车自西缓缓而来,马上一位中年男子,车上一仆夫执辔,上坐一中年妇人和一个五、六岁男童,车后满载箱柜包裹。看神情样貌、衣着货物,应是一户三口、中产人家,男子妇人都本分面善。
硃安世便牵着驩儿上前拦住,拱手拜问:“敢问先生要去哪里?”
马上男子有些诧异:“长安,你问这做什么?”
“有件事要劳烦先生。”
“什么事?”
“这是我家邻人之子,父母都得病死了,其父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我,求我送他去长安舅舅家,我又要应差服役,明日就要启程去张掖。先生正好顺路,能否施恩,携带这孩子到长安?”硃安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绢包,里面三个小金饼,共三两金子:“这是孩子父母留下的,正好作先生护送酬金。”
马上男子本不情愿,见了金子,有些心动,回头看看妻子,车上妇人微微点头,又听硃安世说了些好话,便点头答应:“孩子舅舅在长安哪里?”
硃安世连声道谢:“他舅舅是卖酒的,名叫樊仲子,在长安西市横门大街有家店叫‘春醴坊’,一打听便知。他舅舅为人最慷慨,孩子送到,定还有重谢。”
硃安世又蹲下身子,揽住驩儿双肩,低声嘱咐了一番,驩儿咬着下唇,只是点头,不说话。
硃安世想起一事,又向马上男子道:“这孩子有个古怪毛病,每次吃饭前都要闭眼念叨一阵子,先生见了不要怪责。”
马上男子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硃安世将驩儿抱上马车,笑着道别,驩儿也笑了笑。
车马启动,驩儿不住回头,硃安世看车马远去,才回到林中,骑了马,寻了条小路,隔着田野,追上那夫妇车马,远远跟行,一直盯望。
东去长安,必经扶风。快到扶风时,硃安世不敢大意,先把马藏在一片林子里,而后步行,小跑着继续探看。一路果然无事,也不见巡捕,那车马缓缓驶进扶风西城门,门卒也没有阻拦。
硃安世不能再跟进,便躲在一棵大树后,远远望着,驩儿一直定定坐在车后,隔得远,看不清脸面。
等了一阵,不见异常,硃安世才原路回去,寻到马,穿过林野,绕道来到扶风东门外,躲进林子里,下马靠着一棵大树坐着歇息,等待天黑。心始终悬着,坐不住,又站起身,汗血马正在一边吃草,他走过去抚弄着马鬃,不由得想起郦袖常笑他的那句话:“你呀,总是沉不住气。”
他性情中有一股莽撞激切之气,虽然自己也清楚,却始终无法根治。家里郦袖管教儿子一直很严,他常和儿子一起背着郦袖做些“坏事”,每次儿子都能装得住,他却反倒总是要露出些马脚来,被郦袖看破。就像有次他带儿子去长安,临走前,郦袖告诫说最多只能给儿子买一样吃食、一件玩物。到了长安市上,他一时兴起,让儿子尽情吃了个欢心,又买了一大抱玩物。回到家,儿子就开始闹肚子,他只得骗郦袖说碰到樊仲子等一班朋友,纷纷买给儿子,不好推却,并一样一样指名道姓。话还没说完,郦袖轻轻道:“樊大哥今天到茂陵,来家里找过你——”
今天这事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他忙一条一条细细回想,想着想着,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酬金给的过多了!
那三两金子是他这两年所攒军俸,为打动那对夫妇,保驩儿平安,他倾囊而酬。本意虽好,却过犹不及。三两金值两千钱,可购两亩地。只是顺路带人,酬劳根本不必这么多,何况他和驩儿身穿农家衣服,出手更不应如此阔绰,那对夫妇难免生疑。
现扶风城内搜捕正急,那对夫妇一旦起疑,或胆小惧祸,或贪图赏金,都会害了驩儿那孩子!
* * * * * *
司马迁与卫真细细商议后,黄昏时分,又登石渠阁。
段建见了,有些诧异:“太史这时间还来查书?”
“前日天雨白毛,我受命细查,昨日来查古往记录,并未找到,因此呈报不详,被太常责骂。只好又来重新查过,怕是昨天匆忙漏看了。今日不止要查星历天象,其他古籍中也得细寻一番,好寻佐证。这要费些功夫,今夜整晚恐怕都要在这里,你自去安歇,不必相陪。”
段建略一迟疑,随即点头答应,吩咐司钥小黄门留下侍候,自己告辞去了。
司马迁本心也是要再查寻天雨白毛记录,便命卫真搬书,埋头细细翻阅查找。直到深夜,见小黄门瞌睡欲倒,便叫他去歇息,小黄门正巴不得,叩谢过后,留下钥匙,到库外宿处睡去了。
司马迁与卫真相视点头,执灯来到那个秦星历书柜前。
柜门紧闭,铜锁在灯影下闪耀森森幽光,像是在看守一柜魔怪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无比恐惶。卫真拿出钥匙串,钥匙互击,声响格外刺耳。司马迁不由得回头四顾,书库内一片幽黑死寂,渗着阵阵阴寒,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卫真选好钥匙去开锁,手都在微微发抖,插进锁孔,拧了半天,才发觉钥匙不对,凑近灯光,仔细选找,钥匙又发出刺耳碰击声,卫真恐极而笑:“还真有些怕。”声音也在抖。
司马迁忙沉了沉气,安慰道:“莫慌,慢慢找。”
试了好几把,才终于找对钥匙,开了锁,卫真尽量小心去拉柜门,才一动,轴枢发出一声揪心之响,他忙伸手摁紧门扇,略停了停,才轻手打开了门。
司马迁举灯凑近,卫真将柜中书简一卷卷搬出,摆在地下,柜内腾空后,拿过灯盏,照着柜里,伸手小心拉开铜板,底下黑洞缓缓显露,如一口无底鬼井一般,司马迁也擎灯凑近,两人又对视一眼,都神色寒悚。
卫真脱下外服,摘掉冠帽,鼓了鼓勇气,才提着灯,钻进柜里,犹豫了半晌,才踩着梯子,小心爬下洞去。
司马迁忙低声嘱咐:“务必小心,如有不妥,速速回来!”
卫真强压住惧意,笑着说:“主公千万莫睡着了,到时候我叫不应。”笑容僵硬,面色在灯影下异常惨白。
司马迁忙道:“我知道,你千万小心!”
卫真又点头尽力笑了笑,才沿梯慢慢下到洞底,竟有一丈多深,用灯一照,洞底一个横伸隧道,刚容一人通过,鼓足勇气,才小心走进去。
司马迁趴在柜子里,一直伸颈探看,见灯光渐渐暗去,直到底下全黑,才爬起身,按商定之计,拉回铜板,盖住洞口,留下一道缝隙,取出备好的一个铃铛,铃铛下系一根细绳,绳端一个铁环,司马迁将绳环缀下洞壁,铃铛挂在柜角处,然后将书卷搬回柜中,藏好卫真冠袍,虚掩了柜门,回到书案边,擦掉额头汗珠,坐下来等候。
等了许久,心始终悬着,却无可施为,便取出延广所留书帛,反复端详诵念。
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既然应验,后面五句也应该各有解释,而且都可能与《论语》失窃有关。“星辰”指秦星辰书柜,难道“高陵”、“九河”、“九江”也各指一个书柜?莫非是山河地理志?他忙去找到山河地理书柜,一个一个打开,搬出书卷,仔细搜寻,却没看到有什么秘道机关。
他想,后面几句恐怕另有所指,于是回到书案边,一边等候卫真铃声,一边仔细琢磨。
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动静,正在焦心,冷不防,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呼唤,惊得他大叫一声,寒毛森立。
回头一看,是个小黄门,端着一盘酒食点心,嘴里连声告罪:“小的惊到大人,该死!该死!”
司马迁惊魂未定,大声喝问:“你是谁?深更半夜来做什么?”
“书监怕太史大人熬夜读书,腹中饥饿,所以派小人送些酒食过来。”
司马迁这才略略定神:“有劳书监如此悉心周至,代我致谢。”
“太史大人为公事辛劳,些微慰劳,不成敬意。”小黄门将酒食放到案上,眼角四下睃探。
司马迁忙遮掩道:“你方才进来,有没有见到我那侍书卫真?”
“小的不曾留意,阁外并无一人。”
“方才他说困倦,出去吹冷风醒醒神,这半天了还不回来,想是又去躲懒。你出去若见到他,叫他立即回来。”
“遵命。”
小黄门躬身告辞出去,司马迁这才抹掉额头冷汗。